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地狱变 作者:芥川龙之介 内容简介 《地狱变》收录了日本文学巨擘芥川龙之介的中短篇小说共十七篇。其中,以《地狱变》《鼻子》为代表,从独特叙述视角和叙事结构出发,冷峻地观照了他人即地狱的彼时日本社会心理。这种畸形的个体心理逐渐演变成为一种习惯性的社会心理,发人深思。此外,以《地狱变》为代表的作品则表现了为艺术的艺术的孤独者的人生悲歌。通过自我毁灭的方式来达成艺术至上的理想,这沉痛代价的背后是孤独灵魂的痛苦咆哮。 总而言之,芥川的小说题材丰富、形式多样,好以古观今,尤擅从禅宗哲学来解构故事,鞭笞人性。实属佳作,深刻而冷峻。 蜘蛛丝 一 一天,佛祖释迦牟尼在极乐世界的莲花池边独自漫步。池中莲花微微绽放,朵朵洁白如玉,宜人的香气从金色花蕊中弥散开来。此时,正是极乐世界的清晨。 少顷,佛祖在池边伫立,不经意间,透过层层密密的莲叶瞥见了池底。这莲池之下正是地狱之底。透过水晶般清澈的池水,能清楚地看到地狱之底的三途河[1]和刀山[2]的情景。 首先映入佛祖眼帘的是一个叫犍陀多的人正和其他罪人挤在一起蠕动着。 这个叫犍陀多的人是个作恶多端的大盗。他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平生仅仅做过一件善事。那时他正经过森林,在路边看到一只蜘蛛正在爬行。他本想抬起脚踩死蜘蛛,但不知怎的忽然转念,心想:“不可!不可!这蜘蛛虽小,但也是一条生命,我随意杀之,真是太可怜了。”于是放过了蜘蛛。 佛祖看着地狱中的情景,想起了犍陀多放蜘蛛一条生路的事,想着这善事虽小,但也有应得的善报,若能因此助他脱离地狱也是善果。内心思索间,佛祖瞥见池边碧绿如翡翠的莲叶上有一只蜘蛛正在吐丝。 佛祖走去,轻轻取下蜘蛛丝,自洁白莲花间径直投下,垂向那深深的地狱。 二 在地狱之底的血池[3],犍陀多和其他罪人一起沉浮其间。 周围漆黑一片,即使偶尔有光芒闪现,也是来自于刀山的反射,甚是瘆人。如墓地般的死寂更加让人不安。即使听到一些声响,也不过是罪人们痛苦的呻吟罢了。 坠入此处的人们饱受各种地狱之苦,疲累不堪得早已没有了哭泣的力气。 因此即使是大盗犍陀多,也只能在血池中像濒死的青蛙一样残喘挣扎。 有一次,犍陀多不经意间望向血池的天空时,发现在那幽暗之中,闪现着一缕微弱的银光:一根蜘蛛丝像怕被人看见似的,自高远的天空向着他的头顶垂下来。犍陀多欣喜若狂,忍不住击掌欢呼,内心想着:若是攀着这蜘蛛丝一直往上爬,一定能脱离苦海,说不定还能一直爬到极乐世界去。那样的话,就既不用担心被抛上刀山,也不用害怕被沉入血池了。 想毕,他迅速用双手紧抓蜘蛛丝,拼命向上爬。他本就是大盗,做起攀爬这类事自然是不在话下。 然而,地狱与极乐世界相距何止几万里,即便再如何心急,也不是能轻易到达的。爬了一会儿,犍陀多就累得一步也爬不动了,只好停下稍作休息。他攀着蛛丝悬在半空中向下望去,只见之前置身的血池已不知何时隐没在沉沉的黑暗中,发出朦胧亮光的可怕刀山也早已被远远抛至脚下。 看到攀爬了这么久的成果,犍陀多既欣喜又振奋,他抓紧蜘蛛丝,不由得发出了自来地狱起多年未发出的声音:“太好了!太好了!” 不料,随即他就发现有无数的罪人也在沿着蜘蛛丝向上爬,就像蚂蚁列队一样向上动着。 见此情景,犍陀多惊讶、害怕齐齐涌上心头,以至于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像傻瓜一样大张着嘴巴,唯有眼珠会动。 这蜘蛛丝细微如此,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在上面都好像快要断了,如何能承受那么多人的重量啊?!我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里,万一蜘蛛丝中间断了,岂不是我也会重新坠入地狱?那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就在他心想间,更多的罪人从血池中爬出来,蠕动着攀上蜘蛛丝向上爬。照着这样的情势下去,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 想毕,犍陀多大声吼道:“喂!罪人们!这蜘蛛丝是我的!谁准许你们上来的?!下去!下去!” 就在吼出来的一刹那,一直安然无恙的蜘蛛丝,突然自犍陀多攀着的地方“嘭”的一下断掉了。 犍陀多连呼喊都来不及就完蛋了,像旋转的陀螺一样,急速向暗黑的地狱之底坠去。 而那极乐世界的蜘蛛丝,短短地悬挂在没有星月的半空中,发着莹莹的微光。 三 佛祖静静伫立在极乐世界的莲池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待看到犍陀多如石头一样再次坠入血池,佛祖面容悲悯,又径直漫步而去。 犍陀多只想自己脱离苦海,没有一点慈悲之心,再次坠入地狱也是他应得的报应。在佛祖看来,也是可悲的一件事。 然而这样的事对于极乐世界的莲花来说却是毫无意义。莲花在佛祖的脚边微微绽放,朵朵洁白如玉,宜人的香气从金色花蕊中弥散开来。 此时,极乐世界已近中午。 大正七年(1918)四月十六日 [1] 三途河:冥界的河名,是生界与死界的分界线。因为水流会根据死者生前的行为,而分成缓慢、普通和急速三种,故被称为“三途”。 [2] 刀山:又称刀山地狱,十八层地狱之一,惩罚亵渎神灵和杀生者。 [3] 血池:又称血池地狱,十八层地狱之一,惩罚不尊敬他人和神灵、不孝敬父母、歪门邪道之人。 鼻子 说到禅智内供[1]的鼻子,在池尾[2]这个地方几乎无人不知。 他的鼻子长度足有五六寸,从上唇之上一直垂到下巴。形状上下粗细一致,像一根香肠一样耷拉在脸中央。 内供已经五十多岁了,从他初当沙弥那时候起,一直到成为内道场供奉的今天,内心里始终为鼻子苦恼着。在人们面前,他总是假装不在乎这张脸。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一心向往来世净土的僧人不宜在乎鼻子之类小事,另一方面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意鼻子。平日说话时,内供最怕听到“鼻子”这个词。 内供腻烦鼻子的原因有二:首先是因为鼻子长确实很不方便。内供都无法自己吃饭,因为鼻尖很容易杵到碗里的饭上去。因此他只好吩咐一个弟子在吃饭时坐到他对面,用一个长两尺宽一寸的细长木条替自己把鼻子抬起来。可这样吃饭,对抬鼻子的弟子和被抬的内供来说,都很不容易。有一次中童子[3]代替弟子帮内供抬鼻子时,打了一个喷嚏,手颤抖了一下,内供的鼻子就一下扎到粥里去了。这件事当时在京都都传遍了。然而这并不是内供为鼻子而苦闷的主要原因。内供苦闷是因为鼻子使他伤了自尊。 池尾的老百姓为内供着想,他们觉得幸好内供出家了,不然有那样一个鼻子,哪有女人肯嫁给他。有人甚至揣测,内供就是因为有那样的鼻子才出家的吧。然而内供自己却不觉得做了和尚,鼻子的烦恼就因此减少了。他并不会为娶妻这样的事所左右情绪,但他的自尊心确实很容易受到伤害。于是内供决定从积极和消极两方面来恢复损毁的自尊心。 内供一开始是想办法让长鼻子显得短一些。没人的时候,他自己对着镜子从不同角度仔细研究。看着看着,他觉得光改变脸的位置还是不够好,于是他试着用手托着腮帮子,或者扶着下巴。左照右照,怎么也不能让自己满意。有时候越看越觉得鼻子显得更长了。内供叹口气,只好把镜子收回盒中,不情不愿地到经案那里去读《观音经》了。 内供还总留心观察别人的鼻子。池尾寺经常供养僧人并举行讲经活动。寺院里,禅房栉比鳞次,僧徒每天在浴室里烧热水。这里僧侣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内供不厌其烦地端详这些人的脸。他想着哪怕找到一个人像自己的鼻子,也能聊以自慰。所以不管是深蓝色的绢衣,还是白色的单衫,都入不了他的眼;至于橙黄色帽子和暗褐色僧袍,正因为平素看惯了,更是似有若无了。内供不看人,只看鼻子;鹰钩鼻能看到,但像他这样的鼻子却一个都没有。找了又找还是找不到,内供内心不免开始气恼起来。他一边跟人说话,一边捏捏那耷拉的鼻子,虽然一把年纪了,还是会脸红,这全是因为内心的懊恼。 最后,内供竟然想在佛经和其他书里找一个跟自己鼻子一样的人,好歹能排遣下内心的愁闷。然而没有经书记载目犍连[4]和舍利弗[5]的鼻子是长的。龙树[6]和马鸣[7]这两尊菩萨的鼻子当然也跟常人没什么两样。内供听人说中国蜀汉时期的刘玄德耳朵特别长,他想,要是鼻子长,那该多让自己感到宽慰啊。 内供一面消极地苦心自我安慰,一面积极地寻找缩短鼻子的办法,在这里就不再赘述了。他几乎什么方法都试了。他喝过老鸦爪熬的汤,也在鼻子上抹过老鼠尿。然,无论怎样,那五六寸长的鼻子照旧还在脸上挂着。 一年秋天,内供的弟子上京办事,从一位医生朋友那里学到了缩短长鼻子的办法。那位医生原是从中国渡海而来的,当时在长乐寺做供奉僧。 内供假装和平常一样对鼻子满不在乎,偏不说试试这个方法;然而又在吃饭时表现出每次都麻烦弟子于心不安的样子。内供心里其实巴望着弟子提出让他试试这个方法。弟子内心也明白内供的心思,虽然有点反感,但更多的是对内供的同情。于是弟子开始费尽口舌地劝内供,而内供也如愿以偿,答应了这热忱的劝告。 医生给的方法其实很简单:用热水烫鼻子,然后让人踩鼻子。 热水很好准备,寺院的浴室照例每天都烧。弟子马上就用提桶从浴室打来了热得伸不进指头的开水。要是径直把鼻子伸进提桶,恐怕蒸气会把脸烫坏。于是,就在木托盘上钻了个洞,盖在提桶上,从洞里把鼻子伸进热水中。这样只有鼻子浸在热水里,脸也不会烫坏。过了一会儿,弟子说:“烫够了吧?” 内供苦笑了一下,因为单听这句话,谁也想不到这是在说鼻子的事。鼻子被热水烫得通红,好像被跳蚤咬了似的痒。 内供一把鼻子从木托盘的洞里抽出来,弟子就马上开始用脚使劲踩鼻子。内供侧身躺着,将鼻子放在地上,看着弟子在面前一下一下用力踩。弟子脸上显出过意不去的表情,盯着内供的秃脑袋瓜儿,说:“疼吗?医生说得用力踩,但是,会疼吧?” 内供想摇头表示不疼,但是鼻子被踩着没法摇头,他盯着弟子皴裂的脚,生气地说:“不疼!” 实际上,鼻子痒痒的,被踩得不但不疼,还挺舒服的。 踩了一会儿,鼻子里冒出来米粒一样的东西,有点像被拔了毛烤的鸟。弟子看到这个,停下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医生说得用镊子把这个钳出来呢。” 内供状似不满地鼓起腮帮子,默默忍受弟子的摆弄。虽然知道弟子一片好心,但看着自己的鼻子像物品一样被摆弄,还是有些不愉快的。内供那神情活像是一个由自己所不信任的医生来开刀的病人似的,迟迟疑疑地瞥着徒弟用镊子从鼻子的毛孔里钳出脂肪来。脂肪的形状犹如鸟羽的根,一拔就是四分来长。 钳了一通之后,弟子终于舒了一口气,说:“再烫一回就成啦!” 内供面色不快,却还是按照弟子说的去做。 如此又烫一次之后,鼻子果然短了,跟普通的鹰钩鼻差不多。内供边摸着自己变短的鼻子,边腼腆地照着弟子拿来的镜子。 鼻子——那只曾经耷拉到下巴的鼻子,已经令人难以置信地变短了,如今正瑟缩地停在上唇之上。上面有好多地方还是红红的,大概是踩出来的。内供心想,这样肯定不会有人嘲笑我了。镜子里的内供的脸,对着镜子外面内供的脸,满意地眨了眨眼睛。 可是之后一天的时间里,内供都很担心鼻子会再次变长,以至于不管是诵经时,还是吃饭时,只要一有空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悄悄摸摸自己的鼻子。每次摸完后鼻子都好端端地在上唇之上,没有下垂的迹象。睡了一宿,清早醒来,内供第一件事就是摸鼻子。鼻子还是短的。内供的心情顿时就好像积了多年抄写《法华经》的功德一样神清气爽。这种舒畅他已经多年不曾拥有过了。 但是过了两三天,内供发现有点不对劲。有个武士来池尾寺办事,看到内供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盯着内供的鼻子看,表情更加奇怪。不仅如此,还有那个把内供鼻子掉到粥里的中童子,有一次在讲堂外与内供错身路过时强忍笑意,大约后来实在憋不住了,终于扑哧笑了出来。内供吩咐僧徒们事情,他们当面正经受教,内供一转身,他们就吃吃笑出来。这样的情况不是一两回了。 内供刚开始自我解释是因为自己的脸变了,人们不习惯。后来随即就发现,这样的解释似乎不够完全。中童子和僧徒们发笑的原因定是如此。然而,同样是笑,跟过去他的鼻子还长的时候相比,笑得可不大一样。如果说,没有见惯的短鼻子比见惯了的长鼻子更可笑,倒也罢了。但是似乎还有别的原因。 “先前没像这样笑过……” 内供诵经的时候,经常停下来,歪着头喃喃自语道。可爱的内供茫然地望着旁边挂着的普贤画像,颇有一种“今如零落者,却忆荣华时”的感慨。内供不够明智,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人的心都有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没有人会对不幸者不同情。然而一旦不幸者想方设法摆脱了不幸,人们不知怎的反而会怅然所失。夸大一点说,甚至想让那个人再度陷入以往的不幸。于是,虽说态度是不对的,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对那个人怀起敌意来了。——内供尽管不晓得个中奥妙,然而还是心有所感,很是不快,这无非是因为他从池尾的僧俗的态度中觉察到了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内供的脾气一天天变差。无论对谁,说不了两句就开始叱责人家。连帮内供治鼻子的弟子也在背地里说:“内供会由于犯了暴戾罪而受到惩罚的。”让内供鼻子掉粥里的中童子尤其惹内供生气。有一天,内供听见狗在外面狂叫不止,就漫不经心地踱出屋门一看,中童子正抡起一根二尺来长的木条,在追赶一只瘦骨嶙嶙的长毛狗。光是追着玩倒也罢了,他还边追边嚷着:“别打着鼻子,喂,可别打着鼻子!”内供从中童子手里一把夺过那根木条,气得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原来那就是早先用来抬鼻子的木条。 内供开始为弄短鼻子后悔不迭。 一天傍晚,太阳落山后起风了,塔上的风铃叮当作响声传入屋内。再加上天气变得有点冷,年老的内供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间,感觉鼻子有点痒,用手去摸,仿佛有点肿,还有点发热。 内供以在佛前供花那种虔诚的姿势按着鼻子,嘟囔道:“也许是因为硬把它弄短,出了什么毛病吧。” 第二天,内供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醒了。睁眼一看,寺院里的银杏和七叶树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庭园明亮得犹如铺满了黄金。大概是由于塔顶上降了霜的缘故,九轮[8]在晨曦中闪闪发光。板窗已经打开了,禅智内供站在走廊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内供又恢复了某种几乎忘却了的感觉。 他赶紧去摸鼻子。伸手摸到的不是昨天晚上的短鼻子了,而是以前那只长鼻子,从上唇之上一直垂到下巴,足有五六寸长。内供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夜之间又跟过去一样长了。不知怎的,内供的心情又爽朗起来,正如鼻子缩短了的时候那样。 内供在秋风乍起的黎明晃荡着长鼻子,喃喃自语道:“这样一来,准没有人再笑我了。” 大正五年(1916)一月 [1] 内供:内供奉僧的简称,均为高德之僧,服务于内道场,为天皇祈祷、诵经。 [2] 池尾:地名,位于京都府宇治郡。 [3] 中童子:寺中供使唤的十二三岁的少年。法会时持旗杆标志等,陪身份高的僧人外出。依年龄分大中小。 [4] 目犍连:释迦牟尼高徒之一。神通第一。 [5] 舍利弗:释迦牟尼高徒之一。智慧第一。 [6] 龙树:发展了空性的中观学说,是领导大乘佛教复兴的伟大论师。 [7] 马鸣:古印度的佛教大师、诗人、剧作家。 [8] 九轮:寺庙塔顶的装饰物。 孤独地狱 这个故事我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母亲是从她叔叔那里听来的。故事的真伪不好判断,但从我叔公的人品来推断,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叔公是个深通世故之人,有很多幕府末期的文人、艺人是他的知己。如河竹默阿弥[1]、柳下亭种员[2]、善哉庵永机[3]、同冬映[4]、第九代团十郎[5]、宇治紫文[6]、都千中[7]、乾坤坊良斋[8]等人。其中默阿弥在《江户樱清水清玄》[9]一书中写的纪伊国屋文左卫门[10]这个人物,就是以叔公为原型写的。叔公逝世已经有五十年了。他生前有一段时间以今纪文为绰号,因此即使现在,说不定还有人听过他的名字。——他姓细木,名藤次郎,俳名香以,俗称山城河岸的津藤。 津藤曾经在吉原的玉屋[11]结识了一个僧侣。这个人是本乡[12]一个禅院的主持,叫禅超。他也是一个嫖客,与玉屋一个叫锦木的妓女很熟。那时僧侣是被禁止娶妻吃肉的,所以表面上禅超装扮得一点都不像出家人。他穿着黄八丈[13]的和服,外加带有家徽的黑色和服,对人声称自己是个医生。叔公和他是偶然相识的。 说起偶然来,那是一个华灯初上的晚上,津藤上厕所回来在玉屋二楼的走廊里,无意中看到一个倚栏望月的男子。那人光头、矮个、瘦削。朦胧的月光下,津藤以为那是常常出入这里作医生打扮的帮闲竹内,于是走过去轻轻地伸手扯住了他的耳朵。想着等他吃惊回头时,再取笑他。 然而一看到对方转过来的脸,吃惊的反而是津藤。除了光头之外,这人跟竹内一点也不像。他额头宽阔,双眉挨得很近,可能因为瘦的缘故,眼睛显得很大。左脸颊上有个很大的黑痣,即使在朦胧的月光下也能看得很清楚。他的颧骨很高。——这样一副相貌缓缓映入惊讶失措的津藤眼中。 “有何贵干?”那光头生气地说,多少带着点酒气。 方才我忘记说了,津藤当时带了一个艺伎和一个随从。那光头不肯就这么算了,要求津藤赔礼道歉。随从连忙上前代替津藤道了歉。这期间,津藤带着艺伎匆匆回到自己的屋子,再怎么深通世故的人遇到这样的事,也会感到有点不好意思。那边光头听完随从解释误会的缘由,马上消了气,大笑起来。这个光头就是禅超。 后来津藤让人端了点心去给对方道歉,禅超也觉得很过意不去,特意过来赔礼。从此以后二人就算有了交情。虽说有了交情,但二人好像除了在玉屋二楼相遇,也没有别的交往。津藤滴酒不沾,禅超却是海量。而且禅超很会享受,吃穿用度很奢华,在沉湎女色方面也略胜津藤一筹。津藤有时候说:“简直不知道谁才是出家人?!”——津藤身高体胖,相貌丑陋,平时总是剃光前半个头顶,脖子上带着银项链,下面挂着守护袋,喜欢穿条纹和服,系着一根白腰带。 有一天,津藤碰到禅超,看到禅超穿着锦木的女礼服弹三弦琴。禅超平时脸色就不好,那天更是特别差,眼睛都充血了,嘴角皮肤没有弹性且不时抽搐。津藤觉得禅超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于是说:“如不嫌弃,可以和我说说话。”说完,也不见禅超开口畅谈,比平时话少很多,时不时就失掉了话头儿。津藤以为这是嫖客常犯的倦怠,因酒色而起的倦怠,是靠酒色治不好的。二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慢慢开始谈得很投机。这时候禅超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讲了这样一段话: 按照佛的说法,地狱也有很多种,大致可以分为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和孤独地狱。从“南赡部洲下过五百逾缮那,乃有地狱”[14]这句话来看,古时候的地下就有地狱了。而其中的孤独地狱于山间、旷野、树下、空中,到处都可突然出现。也就是说,我目前所处的这种境界,马上就会出现地狱般的苦难。我在两三年前,就坠落到这个地狱里了。我对任何事都不会有持久的兴趣,因此我总是从一个境界转到另一个境界,不安地生活着。即使是这样我也逃脱不了地狱的苦难。只要我的这种境界不变,就依然会觉得痛苦。于是我只好继续转来转去,日复一日过活着,试图忘记痛苦。可是,到最终还是会陷入痛苦,这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过去我虽然感到痛苦,但却还不愿意死,那么今天会怎样呢…… 最后那句津藤没听清楚,因为禅超和着三弦琴说得很小声。——后来,禅超再没来过玉屋,谁也不知道这个浪荡恣意的僧人后来怎么样了。但那一天,禅超把一本手抄本《金刚经》落在了锦木那儿。津藤后来落魄了,在下总[15]寒川居住的时候,桌子上常放的书籍就是这本手抄本。津藤在封皮的背面加上自己写的一句俳句:野堇惊寒露,人生四十年。 那本书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也无人记得那俳句。 这是安政四年[16]的故事,大概是因为母亲对“地狱”这个词感兴趣,所以才记住了。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度过的我,从生活上来说,和我的叔公,和禅超,完全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从兴趣上来说,我对德川时代的戏作[17]和浮世绘[18],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我自己在某些方面却比较关心“孤独地狱”这类故事,对于其中人物的生活灌注着自己的同情。这一点,我并不想否认,因为从某种层面上说,我也是一个受孤独地狱折磨的人。 大正五年(1916)二月 [1] 河竹默阿弥:1816~1893,从幕末到明治初期的代表性歌舞伎狂言作者。 [2] 柳下亭种员:1807~1858,日本草双子作家。 [3] 善哉庵永机:1823~1904,幕末的俳人。编芭蕉全集。 [4] 同冬映:幕末俳人。 [5] 第九代团十郎:1838~1903,明治时代的代表性歌舞伎演员。 [6] 宇治紫文:1791~1858,日本净琉璃演员。 [7] 都千中:通称大野万太。日本净琉璃演员。 [8] 乾坤坊良斋:通称海泽良助。幕末落语家、讲谈师。 [9] 《江户樱清水清玄》:取材自讲谈的歌舞伎脚本。安政五年之作。 [10] 纪伊国屋文左卫门:江户中期有名的富商。 [11] 玉屋:一家妓馆的名字,馆主是玉屋山三郎。 [12] 本乡:原为东京三十五区之一,现在属于东京都文京区。 [13] 黄八丈:八丈岛原产的绢织物,织出黄底之物。 [14] 《俱舍论》词句。南赡部洲是位于须弥山南方的洲。本为印度之称,后变成人间世界或现世之称。逾缮那,是计算里程的单位。 [15] 下总:日本古国名,大概包括今千叶县北部、茨城县西南部、埼玉县东部、东京都东部。古代日本行政区划分为七道、七十余国。 [16] 安政四年:1857年。 [17] 戏作:江户时代后期的通俗小说类之总称。 [18] 浮世绘:江户时代繁荣起来的一种日本风俗画。 魔术 那是一个秋雨渐歇的晚上。 我坐着人力车,在大森一带的陡坡间上上下下几次后,终于来到了一栋翠竹环绕的小洋房前。大门很窄,玄关的漆有些剥落。车夫提着灯过来,借着那灯光,我看到门牌上用日文写着:印度人马蒂拉姆·米斯拉。门口只有这个门牌是新的。 说起这个马蒂拉姆·米斯拉,也许大家并不陌生。米斯拉出生在加尔各答,是一位为印度独立而奋斗的爱国者。他还师从著名婆罗门哈桑·甘学习秘法,年纪轻轻就成了有名的魔术大师。 一个月前,我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米斯拉。我们讨论过政治、经济等各种问题,但我从没看过他表演魔术。因此我提前写信,想请他表演魔术,就约在今夜。所以我才秋夜搭人力车赶往他在大森的住处。 我按响了门铃,伴着车夫那盏手提灯的光,在雨中等待来人开门。不久,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身材矮小的日本婆婆。她是米斯拉的女仆。 “米斯拉君在家吗?” “在,一直在等候着您。” 老婆婆亲切和善,说着就带着我向米斯拉的房间走去。 “晚上好!下这么大的雨,还劳烦您亲临寒舍。” 米斯拉黑皮肤,大眼睛,蓄着一把柔细的小胡子。他挑了挑桌上的煤油灯芯,很有精神地跟我打招呼。 “哪里哪里,只要能看到您的魔术,这点雨不算什么。” 我在椅子上坐下,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环视了一下这个房间。这个房间很简朴,西式风格,正中央摆着一个桌子,墙边有一个大小合适的书架,窗前有个小茶几。此外,就只剩下我们坐着的椅子了。而且茶几和椅子很旧,连桌上那个漂亮的红花桌布,边缘也磨得露出了线头,都快破了。 寒暄过后,屋里只能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过了一会儿,女仆端来了红茶。米斯拉打开雪茄盒,问我:“怎么样?来一支?” “谢谢!”我没有客气,拿起一支烟用火柴点上,说:“供您驱使的那个精灵是叫‘金’吧?那等会我要看的魔术也是借用‘金’的力量吗?” 米斯拉自己也点上烟,微微一笑,吐了口烟。烟的味道还挺好闻。 “认为有‘金’这类精灵存在,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天方夜谭时代的故事。我从老师那学的魔术,不过是高明的催眠术罢了,您想用也可以用的。您看,我的手只要像这样比画一下。” 米斯拉举起手来,在我眼前比画了两三回三角形的图案,然后很快将手放回桌上,居然抓起了桌布上的花朵!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向前查看:确实是刚刚桌布上的图案。米斯拉把那花放到我鼻子前,我好像真的闻到类似麝香的浓重味道。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连连感叹,米斯拉依然微笑着若无其事地把花放回桌布上去。我一看,那被放回去的花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别说抓起来了,就连一片叶子也动不了。 “怎么样?简单吧?这回再来看这盏煤油灯。” 米斯拉说着,重新摆放了一下桌上的煤油灯,不知为何,那灯竟然开始滴溜溜转起来,以灯罩为轴,转得很快。我又被吓了一跳,生怕着火,一直提心吊胆的;米斯拉却优哉游哉地喝着红茶,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看他这样,后来我也壮起胆来,定睛看着那越转越快的灯。 灯罩旋转带起了一股风,偏偏中间那道火焰一直燃着,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油灯一直转得飞快,快得简直看不出在转动,真以为是静止的呢。转着转着,不知何时,灯罩又好端端摆在桌子上,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奇怪吗?骗骗小孩子的玩意罢了。如果您想看,我可以再表演一个。” 米斯拉回过头去,望向书架,对着书架招了招手,排列在架上的书,像得到召唤一样,自动飞到桌上来。而且那飞法,是向书皮两侧展开飞,像夏日黄昏的蝙蝠排队展翅,翩翩飞来。 我嘴里叼着烟,整个人都看得傻掉了。 那么多书自由飞翔,然后一个个按着顺序落下来,在桌上摆成了金字塔的形状。等所有书都飞过来,那先前飞来的第一本书又领头飞回到了书架上。 而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本薄薄的平装书,也像其他书一样展开飞翔,绕飞一圈之后,在我头顶沙沙作响,然后一头掉在我的腿上。我不明所以,拿起来一看,是我一周前借给米斯拉的法国新小说。 “谢谢您借我书。”米斯拉带着笑意向我道谢。我如梦初醒,一时忘了客套,却想起他说过,如果我想,可以跟他学魔术。 “我早就听闻您的魔术本领很高,但绝没想到如此神奇。您刚才说,我这样的人想学的话,也可以学会,这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能学会,不管是谁都能轻松学会。不过,唯有一点……”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盯着我的眼睛,以特别严肃的口吻说:“有欲望的人,学不会。想学哈桑·甘的魔术,必须摒弃一切欲望,您能做到吗?” “我能办到。” 我马上应诺,但说完总觉得有种不安,马上又追一句:“只要您肯教我。” 米斯拉眼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但可能考虑到再叮嘱有些不礼貌,于是大方地点头说:“好吧,我教您。不过不管说得多轻松,学习也是需要时间的。今天就住在我家里吧。” 我因为他肯教我魔术十分高兴,连连道谢。米斯拉却毫不在意的样子,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 “婆婆,婆婆,今晚客人要留宿,请准备一下床铺。” 我心里激动得连烟灰都忘了弹了,情不自禁地一直望着米斯拉那沐浴在灯光下的脸,觉得甚是和蔼可亲。 米斯拉教我魔术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也是在一个秋天的雨夜,在银座某俱乐部的一间屋里,我和五六个朋友,围着火炉,兴致勃勃地随意闲聊。 这里是东京的市中心,窗外,雨水淋湿来往的汽车和马车车顶,淅沥声不绝,完全没有大森雨打竹林的那种凄凉感。 当然,屋内的欢声笑语,明亮灯光,摩洛哥的大皮椅,或者是光滑锃亮的木质拼花地板,也不是米斯拉那像有精灵出没的家所能比的。 吞云吐雾间,我们聊了一会儿打猎和赛马的话题,其中一位朋友把烟蒂扔进暖炉,对着我说:“听说你最近在学变魔术,怎么样?今晚给我们变一个看看吧?” “好啊。” 我头仰靠在椅背上,俨然一副大魔术师的架势,自信地回答。 “那就全看你的了。让我们看点普通魔术师做不到的、神奇一点的魔术吧。” 大家都挺赞同,一个个把椅子围到中间来,催促似的看着我。我慢慢站起来。 “请看好哦,我表演的都是真的。” 说着,我挽起袖子,若无其事地从炉子中拿起一块烧红的炭火,放在手掌中。仅仅看到这个,围着我的朋友似乎就吓坏了。他们面面相觑,生怕被烫伤。 我表现得更加沉着,把炭火递到他们面前,然后使劲砸向木地板。 那一刻,一阵不同于雨声的哗啦声传来,他们看到我掌中的红炭火,在离开我掌心的同时,变成无数耀眼的金币,洒落在地板上。 朋友们都惊呆了,连喝彩都忘记了。 “先表演到这吧。” 我得意而漫不经心地边说边坐回椅子上。 “这些是真的金币吗?” 大约过了五分钟,朋友们终于醒过神来,有一个人这样问我。 “当然是真的,你要不信,拿起来看看。” “我不会被烫伤吧?” 有一个朋友怯怯地将手伸向金币,“这些金币是真的!快!服务员快来!把这些金币收拾起来!” 服务员马上照做,将金币扫起来之后全都高高地堆在了桌子上。大家围在桌子旁七嘴八舌。 “这么多,得有二十万元吧?” “不,比二十万要多,要不是这桌子结实,肯定被压垮了。” “你学的魔术真了不起!能把炭火变成金币!” “要是每天这样变,用不了多久,就能成为不输岩崎[1]和三井[2]的大富翁了。” 大家对我的魔术赞不绝口,我呢,依然靠在椅子上,悠闲地吐着烟圈。听到他们说到富翁的话,我说:“不行,我的魔术不能沾上欲望,不然就使不出来了。这些金币你们看看就得了,我还得马上扔回到暖炉里去。” 一听这话,朋友们不同意了。纷纷觉得这么多钱重新变成炭火,怪可惜的。可是,我和米斯拉有约在先,所以我坚持扔到暖炉中去。一时我们双方争执不下。 这时,一位素来狡猾的朋友笑着说:“你要把金币变回炭火,我们不同意。咱们这样争执是出不了结果的。不然这样,咱们拿这堆金币当赌金玩扑克牌,你要是赢了,金币随你变回炭火。要是我们赢了,金币归我们。这样大家都满意,皆大欢喜。” 就算他们这样说,我也还是摇头,没有轻易同意他们的话。那位朋友略带嘲讽地来回瞅瞅我和金币,说:“你不想跟我们打牌,是不想让我们把金币拿走吧?你还说什么变魔术要舍弃欲望,可是这样你的那个决心不是很奇怪吗?” “不!我不是因为舍不得金币才要把它们变回炭火。” “既然如此,那就打牌吧。” 几番争吵之后,还是按我那朋友所说的那样做了:以桌上金币为赌金,开始打牌。朋友们欢天喜地,忙让人拿来扑克牌,围着角落里的扑克牌桌,催促我快点开始。 没办法,我只能勉强和他们玩起来。我平时牌技并不高,不知为何,那天却一赢再赢。本来我不想玩的,但这样玩着玩着,兴趣上来了,不到十分钟,我就玩出兴致来了。 朋友们原本是想借着打牌赢了我,好拿回那些金币,可看到我这样会玩,不免有些着急起来。然而,不管他们怎样使尽浑身解数,我也是稳赢不输,甚至还赢了很多,有桌上金币那么多。那个狡猾的朋友有点按捺不住了,像疯了一样,把桌上所有的金币都推到了我面前,气急败坏地说: “我把我所有的财产都用来押注,地产、房产、马匹、汽车,统统都押上来同你赌一把,同样你也得把你的金币和刚才赢的这些押上。来吧,抽一张,赌一把!” 一听到这话,我内心的欲望悄然抬头了。如果输了,我变的那堆如山的金币和刚才赢的那些就都没有了,都会被他们拿走;如果赢了,我朋友的财产也就都归我了。我辛辛苦苦学习魔术,此时不用,更待何时?!这样一想,我就有点跃跃欲试,悄悄使了一个魔术,摆出一决胜负的架势。 “开始吧,你先来!” “九!” “K!” 我发出了胜利者的大叫,把牌抽出来,送到脸色青白的对方面前。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K那张牌上的国王,竟然顶着王冠,从牌里抬起身子,提着剑,走了出来,带着礼貌的微笑,发出有点耳熟的声音: “婆婆,婆婆,客人要走了,不必准备床铺了。” 听到这声音,不知怎的,连耳边传来的窗外的雨声,也变成了大森雨打竹林的凄凉之声。 我茫然四顾,猛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是和米斯拉在同一张桌子边对坐着,他在昏暗的煤油灯灯光笼罩下,脸上现着那张牌上国王K一样的笑容。 指间夹着的雪茄上长长的烟灰还没有掉下来,我恍然大悟,原以为已经过去的一个月时间,其实仅仅是一个两三分钟的梦而已。 这两三分钟虽短,但却至关重要,不论是我,还是米斯拉,都已经清楚,我没有资格学习哈桑·甘的魔术了。 我有点羞愧,不知道说点什么。 “想要跟我学习魔术,就要舍弃一切欲望。您的修为还不够呢。” 米斯拉胳膊支在红花桌布上,略带遗憾地劝慰我。 大正八年(1919)十一月 [1] 岩崎:日本“第一财阀”三菱集团,创始人是岩崎弥太郎。 [2] 三井:日本的四大垄断财阀之一。核心企业有樱花银行、新王子制纸、东芝、丰田汽车、东丽等。 枯野抄 (芭蕉)召丈草[1]、去来[2],把昨夜未曾阖眼突然想到的,让吞舟[3]记下,要门人各自歌咏。 病卧羁旅中,梦萦枯野上。[4] ——《花屋日记》[5] 元禄七年(1694)十月十二日下午。大阪的商人刚刚睡醒,睁着惺忪睡眼,越过对面的瓦屋顶,望向远远的天边:原本布满红色朝霞的天空,又像昨天一样阴沉,难道又要下雨了?幸好有风,柳叶微微晃动,雨并不大,虽然有点阴天,但很快还是一个微亮而宁静的冬日。街边店铺并列而立,河水缓缓流过却没有往日的光泽,水上飘着葱叶子,青青的但并不让人感到萧瑟。岸边人们络绎往来,无论是包着头巾的,还是穿着厚皮袜的,都不顾寒风地赶路。不论是门帘的颜色、川流的车辆,还是远处传来的木偶戏[6]的三弦琴声——都融入又渲染着这微亮而宁静的冬日。就连桥上栏杆间的装饰上的尘埃,都一动不动。 这时,位于御堂前南久太郎大街上的花屋仁左卫门的后客厅里,一代俳谐大宗师芭蕉庵松尾桃青,在从四方聚集而来的弟子和门人看护下,于五十岁时迎来了临终之际。如灰中炭火,温度逐渐冷却,静静地快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了。大约是在午后四点左右吧。——隔扇已经被拿下了,空旷的客厅里只有枕头上点着的香袅袅而动。新拉门虽将寒气挡在了屋外,然许是因为颜色暗沉,让这屋里显得更加寒冷阴沉。芭蕉安静地躺在朝着拉门的枕头上。周围有一圈人,最近的是医生木节。他把手伸进被子里,忧心忡忡地把着脉,芭蕉的脉很慢。蜷缩在木节身后的准是老仆治郎兵卫,他这次从伊贺一路随芭蕉而来,从刚才起一直在小声念着佛号。木节身旁的大胖子肯定是晋子其角[7],他四角的袖子鼓着,竖起黑色有细纹的肩,跟言谈犀利的去来一直注意着师傅的容态。其角后边是丈草,他就像个法师,手腕上挂着菩提念珠,肃然端坐。坐在旁边的是乙州[8],因为悲伤不断啜泣着。并排坐在木节对面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和尚打扮的矮个子惟然[9],他法衣破旧,表情冷漠,正看着乙州。木节对面的另一个人是肤色略黑、个性刚强的支考[10]。其他弟子都屏息肃立,围在师傅的床边,满是悲戚难舍。只有一个人趴在屋子角落里的榻榻米上,大声哭了出来,正是正秀[11]。然而,此时的后客厅里充斥着冷冷的沉默、压抑,连缭绕飘浮在枕边的香,都丝毫不乱。 芭蕉方才一阵痰喘,用嘶哑的声音留下了遗嘱。然后就那么半睁着眼睛,进入了昏睡状态。他的脸上有浅浅的斑点,瘦得脱形,颧骨很高,嘴唇周围满是皱纹,毫无血色。尤其令人哀痛的是他的眼睛,暗淡无光,茫然地望着远处,像是望着无限深远的夜空。“卧病羁旅中,梦萦枯野上。”这是他三四天前写的俳句。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也许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在荒野中,没有一丝光亮,如梦般飘忽。 “水!” 过了一会儿,木节向后朝治郎兵卫吩咐。这个老仆人早就准备好了一碗水和一个羽毛做的牙签。他把这两样东西小心地放到芭蕉的枕边之后,又马上开始急急地念起佛号。治郎兵卫从小在山上长大,他根深蒂固地认为,不管是芭蕉,还是谁,都得靠佛祖慈悲才能到达往生净土。 另一方面,木节在要水的一瞬间,愣怔了一下,自我反思:身为医生,我真的尽力了吗?然而,他很快自我勉励起来。之后转过脸去,与坐在角落里的其角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围在芭蕉身边的大家,在这瞬间也突然心里紧了一下。该来的时刻终于要来了。紧张的同时,大家心里又有一种微妙的如释重负,而且是谁都不好意思承认的念头。在场的人中数其角最现实,然与木节对视并读懂对方眼神的时候,也不免心悸了一下,于是只好转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拿起羽毛牙签。 “那我先过去了。”其角跟旁边的去来说了一声,拿起羽毛牙签沾了沾水,又将自己肥壮的大腿往前挪了挪,注视着师傅的面容。老实说,他之前想起要跟师傅临终告别总觉得很难过。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刻,他发现自己的心情跟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此刻的他十分冷漠。芭蕉瘦得脱形,皮包骨的样子有点可怕,其角没想到自己看到这个样子的师傅竟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乃至不想再看。不,“强烈”这个词还不足以形容这种厌恶的程度,这种厌恶就好像毒药一样,引起了身体上的不适,让人难以忍受。难道他是在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将自己对一切丑恶的厌恶,都发泄到师傅的病体上吗?或者对还在享乐的“活人”他来说,眼前师傅象征的“死”,是最自然也是最该诅咒的威吓吗?总之,其角看着临死的师傅的脸,一点也悲伤不起来。他用羽毛牙签沾水点在师傅发紫的嘴唇上,便蹙着眉头,退了下去。在退下去的一刹那,一丝自责掠过他的内心,之前感到的厌恶实在太不应该了,只是那种感觉太强烈了,实在无法控制。 紧接着拿起羽毛牙签的是去来。方才木节示意的时候,去来心里就开始打战。他向来谦恭,朝大家点点头,就挪到了芭蕉的床边。望着师傅那衰弱不堪的脸,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既满足又悔恨,这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如阴阳两极般不可分割。这种复杂的感情从四五天以前就开始纠缠着他。因为他一接到师傅病重的消息,就乘船从伏见赶来,半夜三更敲开花屋家的大门,从那时起就丝毫不懈怠地照顾着师傅。此外,他还恳请槐本之道帮忙,派人去住吉的大明神社拜求师傅早日康复,又和花屋商量购买家具的事,诸多事宜都是他一个人张罗的。当然,这些事都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并没有想着让谁承他的情。他从尽心尽力照顾师傅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种巨大的满足。没意识到这种满足时,他做什么心里都美滋滋的。日常起居中并不觉得拘束。甚至在晚上看护师傅时,还和支考闲聊到孝道,表达了自己对待师傅像对待父母一样的想法。然而,当他看到支考面露苦笑时,本来一直平和的内心,突然乱了。他意识到自己有一种自满,并且随即产生了对自满的自责。师傅身体每况愈下,我竟然还以一副打量自己劳动成果的眼光担心病情。——他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愧疚。从那以后,无论做什么,去来都会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虽然看到支考眼中的笑意是偶然的,但恰恰因为这样,更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自满,进而产生了自卑。这种情绪持续了好多天,一直到今天来到师傅的枕边点临终之水的时候,有道德洁癖的他,神经格外敏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着,看着让人同情,但也不奇怪。因此去来浑身僵硬地拿起羽毛牙签,内心却很亢奋,用牙签沾水点在师傅嘴唇上时,手甚至有些微微颤抖,幸好睫毛沾满泪珠,其他弟子看见,就连支考大概也觉得,他这么激动是因为悲伤。 不一会儿,穿着带花纹衣服的去来就怯怯地退回到座位上,把羽毛牙签递给了身后的丈草。丈草一向老实,方才正低垂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他拿水沾湿师傅嘴唇的动作,无论谁见了都觉得甚是庄严。然而一声突如其来的笑声从客厅角落传来,打断了这庄严。那笑声怪异得直让人以为听错了。那笑声像是从腹部发出来的,冲到嗓子和嘴巴,最终没忍住,从鼻子里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当然,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场合大笑。发出声音的其实是正秀,方才他就悲痛欲绝,压抑不住的悲伤还是从胸口迸发了出来。那哭声无疑是极为悲怆的。在场的弟子中,不少人不由得想起了师傅的名句:“荒冢亦惆怅,悲怀一恸声断肠,萧瑟秋风凉。”乙州也在啜泣,但他觉得正秀欠缺自制力,所以有点不痛快。只是这种不痛快说到底是理性的。尽管他不想,也还是被正秀的悲恸所感染,不知不觉泪眼盈眶。方才他觉得正秀哭得让人不快,现在也不觉得自己的眼泪多纯净,自己和他并没有什么区别。眼里的泪水越来越多——乙州禁不住两手抵在膝盖上,呜呜哭起来。哭起来的不只是乙州,围在芭蕉床边的几个弟子都忍不住呜咽抽泣,彻底打破了客厅里寂静庄严的气氛。 在这阵阵凄惨悲泣声中,手腕上挂着菩提念珠的丈草,还像之前一样静静地坐着。其角和去来在他身后相对而坐。支考走上前来靠近师傅的枕边。支考号称东花僧,就爱讽刺人,好像不受周围环境影响,神经没有那么敏感。他略黑的脸上摆出一副如平日般看不起人的神态,不可一世,神态自然地为师傅点水。然而,即使是他支考,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些感慨。“埋骨原野亦不悔,旅途秋风渗入心”——四五天前,师傅一再向弟子们道谢:“原以为我死的时候会以草为席,以土为枕,没想到能躺在这么好的床铺上,还能完成平生夙愿,实在是太高兴了。”其实不管是在荒野中,还是在这花屋的后客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现在自己这样为师傅点水,其实,在几天之前,就开始琢磨着,师傅怎么还没留下辞世的俳句。然后昨天想好了,等师傅辞世,就把师傅的俳句编成集子。今天到了师傅临终之际,自己始终不悲不痛,是因为怀着审视的眼光在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个过程。刻薄一点往坏处说:这样方便以后写篇临终记。一面给师傅送终,一面满脑子都在想和师傅临终无关的事——对别的门派的沽名钓誉、对同门的利害相争,或是自己的一时兴趣。就像师傅在俳句中的多次预言一样,到头来在无限的人生荒野之中,倒地曝尸而亡。我们这些弟子都不是在哀悼师傅的辞世,而是在为失去师傅的我们悲伤;不是在哀叹穷死在枯野的师傅,而是在哀怜薄暮时分失去师傅的我们。假如以道德的标准责难这一切,那本来就薄情的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呢?支考为自己能这样深思感慨而自得。他给师傅点水后,把羽毛牙签放回去,嘲笑地扫视了一眼哽咽的弟子们,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老好人去来一被支考这样的眼神扫到就又开始不安了,且不安的程度越来越大。唯有其角,对这东花僧的作为看不上眼,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下一个点水的是惟然。他拖着黑色的法衣爬过去的时候,芭蕉已经快咽气了,脸色更加苍白,水润的嘴唇间不时透出点气来。过一会儿才又像想起来似的吸一口气。喉咙里有痰,轻微响了几声。呼吸好像渐渐平缓下来。惟然正要把羽毛牙签碰上师傅的嘴唇时,突然被一阵恐惧击中。这种恐惧来源不是死别。师傅死后,下一个死的不会是我吧?他居然无端害怕起来。然而就是因为没有理由,所以才更害怕,毫无招架之力。他本来就是那种人,一想到死就害怕得不得了,哪怕正在风流快活,也会吓出一身冷汗。一听到别人死了,心里就会有一种“幸好死的不是我”的安心感,但是同时又会忍不住想:“要是我死了怎么办?”他这么怕死,就算在师傅弥留之际也不例外。——冬日明媚的阳光照在拉门上,弟子园女送的水仙花,散发出阵阵清香,弟子们围在病重的师傅身边吟诵俳句。这时,忧虑在他心中纠结。等到师傅临终时——记得那天刚开始下秋雨,师傅连最爱吃的梨都吃不进去了。看到这情形,木节担忧地摇摇头。惟然内心的不安就开始渐渐扩大了,乃至总会产生“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了”这样恐怖的想法。因此当他坐到师傅的枕边给师傅嘴唇点水的时候,因为害怕,几乎不敢看师傅临终时的脸。不,有过那么一回想正视,偏偏芭蕉那时有一口痰堵在嗓子里,发出了一点响声,惟然刚积攒起来的勇气,又退回去了。“师傅死后,下一个死的说不定就是我。”这句话像预言一样,不断在惟然耳边响起。他不由得紧缩着身子回到了座位上,更加面无表情,只翻白眼,尽可能谁也不看。 接着乙州、正秀、之道、木节与围在床边的弟子们,依顺序沾湿师父的嘴唇。然而,这个过程中,芭蕉的呼吸一次比一次微弱,次数也逐渐减少。喉咙现在也不动了。脸色如蜡,上面有淡淡的斑痕;失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天空;下巴上的胡须银白如雪——这一切都在人情的冷淡中冻结了,看上去好像正在梦想着向往生净土走去。坐在去来后边的丈草一直默然低头,如老僧入定,觉得师傅的气息越来越弱,一种无限悲伤的情感绕上心头,同时又带着无限的安详。悲伤,自不必说;安详,则像黎明略带寒冷的光,在黑暗中不断扩大所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开朗心情。种种杂念经过荡涤,眼泪也毫无痛心之感,只剩下单纯的悲伤。他为师傅能够超越生死,回归极乐净土而欣喜。不!这是连他自己也无法肯定的理由。不然,谁会一味纠结愚蠢地自我欺骗呢!丈草的这种心情,是一种终于解放了的心情,因为他的精神长久以来一直受到芭蕉人格力量的压抑。他沉浸在这既悲且喜的恍惚心情中,手提菩提念珠,周围啜泣的师兄弟们宛如不在眼前。丈草嘴角浮起微笑,恭敬地朝着师傅拜别。 就这样,古今绝伦的俳谐大宗师芭蕉庵松尾桃青,在“无限悲叹”的弟子们包围下,溘然辞世。 大正七年(1918)九月 [1] 丈草:内藤丈草,1662~1704。蕉门十哲之一。 [2] 去来:向井去来,1651~1704。蕉门十哲之一。有《去来抄》等著作。 [3] 吞舟:大阪俳人槐本之道的门人。 [4] 芭蕉逝世前五日之作,一般视为辞世之句。 [5] 《花屋日记》:搜集1694年9月21日之后松尾芭蕉的旅行、病中、临终、送葬相关的门人的手记、谈话、书简而成之物。 [6] 木偶戏:日本最主要的传统舞台艺术形式之一,集说唱、乐器伴奏和木偶剧于一体。它起源于江户时代(1600年前后)。 [7] 晋子其角:榎本其角,1661~1707。晋子是俳号,蕉门十哲之一。 [8] 乙州:井川乙州,近江人。 [9] 惟然:广濑惟然,?~1711。芭蕉门人。提倡自由律、口语俳谐。 [10] 支考:各务支考,1665~1731。蕉门十哲之一。 [11] 正秀:水田正秀,近江人。元禄初年入蕉门。 地狱变 一 堀川大公这样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据说,他的母亲在生他之前,曾梦见大威德明王[1]在枕边显灵了。总之他一出生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都超乎我们的想象。我曾经去过他的府邸,规模很大。恕我言辞匮乏,实在不知该用何种词语来形容它的壮观和豪华。人们对堀川大公议论纷纷,觉得他的秉性堪比秦始皇或隋炀帝。老实说,这些人说的都只是片面之词,盲人摸象罢了。大公并非是自私之人,绝不会只管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会更多考虑老百姓,秉着“天下为公,天下共乐”的思想行事,很是恢宏大度。 因此,即使遇上二条大宫的百鬼夜行[2],他也不用担心。东三条河原院显现的陆奥盐釜[3]景色很有名,但是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平安时代融左大臣的鬼魂,然而自从被堀川大公斥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大公的威望如此之高,京都的百姓们都对大公尊敬异常,像对待神灵一样敬畏。有一回大公坐牛车从宫里参加完梅花宴[4]回来,半路上牛跑了,撞伤了一位过路的老人,那老人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双手合十,觉得自己被大公撞了很荣幸。 在大公的一生中,给人们留下的奇闻逸事还有很多。比如说大公在盛宴时一高兴就赏了人三十匹白马;建造长良桥时,让他最喜爱的童子站在桥桩上;或者是让师承华佗的中国高僧为自己治疗腿伤。此类事件,不胜枚举。然而,在这些事情中,最令人惊异的还要数那件传家宝屏风《地狱变》的来历。连平时很镇定的大公,谈及此事都表情异样。而侍奉左右的仆人们更是吓得不得了。我侍奉大公二十年了,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东西。 不过,在说屏风故事之前,我还得先说说屏风画师良秀。 二 说到良秀,也许即使到了现在,也还有人记得他。他是一位画师,声名显赫,大约五十岁。堪称当时画坛的翘楚。然而从外貌上看,他只是一个身形矮小、瘦瘦巴巴、让人感觉心眼不好的老头儿。他刚来大公府邸时常见的装扮是:身穿丁香色的便服,头戴软乌帽,神态很谦卑。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嘴唇特别红润,一点也不像老人该有的样子,让人感觉到一种野兽般的恶心。有人揣测是因为他经常舔湿画笔,才导致嘴唇红得异常。这种说法也有一定道理。更有刻薄的人说良秀的样子像猴子,于是给了他一个外号——猿秀。 说到猿秀这个外号,还有一段故事可讲呢。良秀十五岁的独生女儿当时在大公的府邸做侍女。她乖巧可爱,天资聪颖,跟良秀很不一样。她虽然很小就没有了母亲,但也因此更加成熟稳重,大公夫人和府上的其他侍女都很喜欢她。 有一次,丹波国敬献了一只驯好的猿猴。府里的少爷很淘气,给这只猿猴起了个名字叫良秀。他觉得猿猴可笑的样子很像良秀,所以起了这个名字。府里的人都起哄大笑,围着猿猴逗弄它,一会叫它爬树,一会叫它搬草席,还一边大声喊着“良秀,良秀”,都想捉弄它。 一天,良秀的女儿拿着拴在红梅枝上的书信[5]走过长廊。前方突然蹿出来小猴子良秀,一瘸一拐地跑着。看上去腿受伤了,没有力气像平常一样跳上门柱。它身后,少爷拿着一根细树枝在边追赶边喊:“站住!站住!你这个偷橘子的小偷!”良秀的女儿见状略一踌躇,小猴已跑到她裙边哀鸣,姑娘见了不禁有些同情。她一手拿着梅枝,一手伸展宽宽的带着花香的衣袖,揽住小猴子,微微伏身,冷静地对少爷说:“少爷,只是一个畜生,饶了它吧。” 少爷气急了,不肯罢休:“为什么要护着它,它偷了我的橘子!” “就是一只畜生嘛……”姑娘微微一笑,接着又加了一句,“而且一听良秀,总觉得是在喊我父亲,我怎能坐视不管呢?” “是吗?若是因为你的父亲,我便饶了它。” 少爷一听这话,就不再纠缠了。尽管还有些不大情愿,将手里的细枝扔到地上,还是走了。 三 从那以后,良秀的女儿和小猴就亲密起来了。公主曾赐给她的黄金铃铛,被她用好看的红绳穿起来系在了小猴子的脖子上。小猴子也总是在姑娘的身边转来转去。有一回姑娘感冒了,生病休息,小猴乖乖坐在枕头边,还咬着手指头,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说来也怪,自那之后就没人再欺负小猴了,反而开始喜欢它,经常拿些水果、干果之类的喂它,少爷也给过。甚至如果哪个侍卫不小心踢到了小猴,少爷还会生气。大公听说了之后,要见见良秀的女儿和小猴。当然也听说了姑娘可怜小猴的原因。 “对父母孝敬,很值得嘉奖。” 大公立刻赏赐给姑娘一件红裙。小猴表现得非常恭敬地代替姑娘收下了赏赐。大公见状非常高兴。可以说,大公很赞赏良秀的女儿,赞赏她对小猴子的怜惜,赞赏她对父母的孝敬,而绝不是人们传言的好色。当然后来又有一些传闻,就再说吧。说白了,就算良秀的女儿非常美丽,也不过是画师的女儿,怎么可能得到大公的垂爱呢? 良秀女儿在大公面前露了脸,是因为她聪明,是堂堂正正的,并没有因此遭到其他侍女的嫉恨。从那以后,大家对小猴和姑娘更好了。公主要他们时刻伴随左右,即使是乘车外出,也不例外。 我们先不说姑娘的事了,还是先来说说良秀吧。前面说过了,大家都对小猴子开始怜爱起来,但对良秀却依然很厌恶,背地里还是叫他“猿秀”。不仅是在大公府邸,在横川其他地方,连僧都[6]听到良秀的名字都闻言色变,仿佛遇到了魔障。(良秀在之前的作品里讽刺僧都,对僧都很不尊敬。)总之,大家对良秀的评价都不高。说他好话的,要么是他的画师伙伴,要么是只见其画不知其人的人。 良秀风评这样差,完全是因为他不仅相貌猥琐,还有令人嫌恶的怪癖。 四 他的怪癖有:小气、贪心、无耻、懒惰,他还专横傲慢,自以为天下第一。这些如果仅限于画坛还好说,关键是他对世间一切都嗤之以鼻。良秀一个岁数大点的弟子说,大公府里曾经有个非常有名的桧垣女巫跳大神,嘴里还念叨着吓人的神谕。良秀却毫不在意,自然地拿起笔墨将女巫可怕的形态给画了下来。良秀觉得所谓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良秀就是这样一个人。画吉祥天女时画成卑微的傀儡,画不动明王时画成下仆无赖,他这样的行为不可饶恕,可是你责怪他的话,说他“亵渎神灵,必遭报应”,他也听不进去,好比对牛弹琴。良秀这样的表现让弟子们也很惊讶。有很多人感觉罪孽深重,有点害怕。良秀想的却是:我这样伟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啊。 无可辩驳的是,良秀在画坛确实实至名归。他对画笔的运用、对色彩的运用,皆与他人不同。有些看不惯他的画师称良秀为邪门歪道。他们推崇的是川成或金冈之类的画家,偏好的是优美的画风,如窗户上梅花的影子在月夜仿佛能闻到香气,屏风上宫人在吹笛仿佛能听见乐音等等。而良秀画的都是恐怖的东西。比如他曾经为龙盖寺门上画了一幅《五趣生死图》,有人说半夜经过门前,能听见天人叹息和抽泣声,甚至还闻到了死尸腐烂的味道。更可怕的传言是,大公命令他给宫里的侍女们画像,只要是被他画过的,三年内都身患绝症而亡。诸如此类都证明了良秀已经坠入画道邪途。 可是他本就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听到这些传闻,他反而更傲慢了。有一次大公说:“良秀,看来你是偏爱丑陋的事物啊。”良秀听闻咧开红唇奸笑:“当然,不懂丑中之美的都是肤浅的画师。”良秀总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态,在大公面前高谈阔论。有弟子给良秀起了个外号“智罗永寿”,讽刺他的自大。大家都知道,智罗永寿是从古代中国来的天狗。 然而,这样一个让人厌恶的霸道的良秀,却唯独对一个人保有深厚的情感。 五 良秀非常爱自己那身为侍女的女儿,这种爱近乎疯狂。前面介绍了,女儿善良温和,孝敬父母。良秀也为女儿操碎了心,他连女儿的衣服、发饰都要管。良秀很小气,对待来化缘的僧人,向来是置之不理。可他对女儿却异常大方,为女儿花钱从不吝啬。 良秀疼爱着自己的女儿,却想都没想该为女儿说亲事了。如果有人说女儿的坏话,良秀就会悄悄找几个小混混去将那人打一顿。后来蒙大公关照,女儿来到大公府里做了小侍女。良秀为此很不高兴,总是在大公面前摆臭脸。所以有人揣测,是不是大公看上了姑娘的美貌,不管良秀愿不愿意。 谣言不可信,但良秀确实在盼望着女儿在大公府里干不下去。有一回,大公让良秀画一幅《稚儿文殊图》。画中童子的面容画得特别好,大公很高兴,说: “你想要什么,我赏赐给你,说吧。” 良秀想了一小会儿,大方回答: “请把辞退我的女儿作为赏赐吧。” 能侍奉大公本来是多么荣幸的事啊,良秀却偏偏提出这样的要求,这等无礼让大公也有些不高兴,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良秀半晌,说: “不行。” 说完就走了。这样的情形有四五回。长此以往,大公也逐渐对良秀冷淡了。女儿担心父亲,回到住处,总是担心得落泪。就这样,大公看上良秀之女的传言,却越传越烈了。还有人说,是因为姑娘不肯从了大公,大公才命令良秀画了那幅《地狱变》。 在我看来,大公不同意良秀辞退女儿的请求,完全是因为可怜。与其去良秀那样的父亲身边生活,还不如在大公府邸自由自在。大公完全是想给那温柔善良的姑娘更多好心的关照。说大公是好色之徒,完全是牵强附会,捕风捉影。 总之,因为那无礼的要求,良秀渐渐失去了大公的宠信。后来,不知什么缘由,大公突然命令他画一幅《地狱变》屏风。 六 一提起屏风《地狱变》,那可怕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 同样都是画《地狱变》,同其他画师相比,良秀在构图上就与众不同。他在屏风的角落里,把人物和景色都处理成微小的,画面中间摆放十殿阎王,周边簇拥着眷属。另外一面则是猛烈得仿佛能烧毁剑山刃树的大火,冥官们穿的衣服有点像唐装,上面点缀有黄色和蓝色的装饰。近前只见熊熊烈火,黑烟和金粉洒满天,仿佛画出一个“卍”字。 这样的气势,令看见的人们惊叹不已。罪人们在业火中备受煎熬,形态也与旁人所画不同。良秀画中的罪人各个阶层都有,异常丰富——有礼服华丽的王公贵族,有衣衫华美的妇人,有带着佛珠的僧人,有穿着木屐的武士弟子,还有穿着长袍的女童、端着供品的阴阳师等,各色人等湮没在烟火中,受牛头马面和小鬼们的蹂躏,如风吹落叶般四散奔逃。头发被钢叉叉着,手脚像蜘蛛一样蜷缩着的女人看上去像巫女。一个像蝙蝠一样倒挂着的男人,胸口插着一把刀,大概是新上任的地方小官。还有的人被鞭笞,有的被千斤重石压身,有的被怪鸟叼走,也有的被巨蛇吞噬。因犯的罪不同,受虐的方式也不同。 最令人恐惧的是悬在半空的一架牛车。牛车的背景是挂着很多尸体的刀树,牛车的挂帘被地狱的风吹起,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长发飘飘地出现在烈火中。那神情、那情景,都让人如临地狱,感受到那炎热的痛苦。整幅屏风的恐怖精髓都集中在这个女子身上。画作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观者仿佛能听到那凄惨的呼叫声。 多么可怕的画面!就是为了画出这样的画,才发生了那件惨剧。不然,即使画功了得如良秀,也没办法凭空想象出那样的苦难吧。在创作这幅画的过程中,良秀的命运也一样凄惨。画中的地狱,可以说,就是良秀的地狱…… 我迫不及待地先描述了《地狱变》屏风的画面,可能打乱了故事的顺序。接下来,我们继续说良秀的故事,来看看他是怎么接受大公的命令画起《地狱变》的。 七 从接受大公画《地狱变》的命令开始,良秀有五六个月的时间没去大公府邸,只专心画画。虽说良秀疼爱女儿,然一旦开始创作,就把女儿给忘了。用弟子的话说就是,良秀工作起来就好像走火入魔一样。当时还有人传言说良秀画得好是因为向狐仙福德大神祈愿了,而且如果偷偷看良秀画画,准能看到狐仙之类的身影。良秀拿起画笔开始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绘画,只待在那间黑暗的画室中。这种劲头在他创作《地狱变》的时期,更加狂热。 就算是白天,他也会关好门窗,在灯光下调秘制颜料。有时候让弟子们扮演画中人物,摆出造型或姿态。他一直都是这样画的,画《地狱变》是这样,画《五趣生死图》也是这样。别人难以忍受看死尸,良秀却把死尸当成模特,自在又专心地描画死尸腐烂的身体,甚至连一丝头发都不放过。有的人看不惯,觉得良秀执迷不悟。这里就不详说了,只给大家说一件主要的吧。 一天,弟子正在调颜料,良秀走进来说: “我睡一会儿,这几天没睡好,总做噩梦。”弟子听了并未觉得奇怪,边弄颜料边说: “是吗?” 良秀脸上露出少有的孤寂,对弟子客气地提出请求,说: “我睡的这会儿,你就坐在我旁边。” 弟子有点奇怪,师傅平日不在乎做什么梦啊,不过想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就答应了: “行啊。” 师傅却还是有点不放心地说: “你到里面来,不过别让其他人来我睡觉的地方。” 里面就是良秀的画室,那屋子关门关窗,点着灯,好像黑夜。屏风草图已经画好,在灯光中可见。进了屋,良秀枕着胳膊就睡了,好像困得不得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旁边的弟子听见一声难以形容的可怕声音。 八 刚开始只是一种声音,渐渐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话,好像溺水的人在水中呻吟。 “什么?你叫我去?——去哪儿?去哪儿啊?去炎热地狱?——你是谁啊?谁在那说话呢?——你到底是谁?” 弟子惊恐地望着师傅,不由得忘记了研磨颜料。他偷偷打量灯光下师傅的脸,苍白的脸上满是皱纹和汗水。师傅正拼命喘气,从干裂的嘴唇间可见到稀疏的牙齿。舌头在嘴里动来动去,好像是被一根线牵着,低沉而断续的声音就是从舌头这发出来的。 “啊,你是谁啊?我猜就是你。什么?你就是来接我的?来吧。到地狱去。地狱里——我的女儿在地狱里。” 旁边的弟子吓呆了,仿佛看见一个怪影子在屏风那边飘来飘去。弟子害怕极了,立刻抓住师傅的胳膊摇晃起来,师傅却睡得很沉,怎么也摇不醒。弟子没办法,抓起旁边的笔洗一下子泼到了良秀的脸上。 “快上车啊快上车,坐着车去地狱啊——”良秀还在睡梦中自言自语,声音也变得像挤出来似的呻吟。突然他一下子被泼醒了,猛地睁开眼睛,跳了起来。脑海里还残留着梦中那些可怕的怪物。他发了好半天的愣,瞪大充满恐惧的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最后,总算清醒过来了。 “没事了,你去那边吧。”恢复清醒的良秀吩咐弟子。弟子谨遵师命,匆忙离开了那个房间。从那黑暗的屋子出来猛然一见外面的阳光,弟子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轻松感。 这种情形还是好的。大约一个月以后,良秀又叫了一名弟子进画室。他在那昏暗的画室中咬着画笔凝神,突然对弟子说: “请把衣服脱掉。”师傅有命,弟子不敢不从,利索地脱掉衣服赤身站在那里。良秀还是觉得不满意,皱着眉头说: “我想看看人被绑着铁索的样子,麻烦按照这样做。”良秀吩咐起弟子来不假思索,丝毫不顾及弟子是否能承受。这个弟子身高体胖,不像个画师,倒像个练武之人。他一听师傅的话呆住了。那件事过了好久之后,他还是无法理解:“师傅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是想杀了我吗?”当时良秀却很不满意,觉得弟子在磨蹭,于是他不由分说拖出一根铁链,冲上前去将弟子扑住,将其双手拧到背后用铁链绑了起来。之后又猛地一拉铁链,身高体胖的弟子就摔在了地上,地板都被砸得发出巨响。 九 当时那弟子就像个倒了的酒坛子。手脚都被绑着,只有头和脖子能动。铁链勒得很紧,全身憋得通红。良秀对此毫无同情心。他观察那痛苦的躯体,还画了几幅素描。而那弟子倒在地上的痛苦,他毫不在意。 要不是突然发生了点变故,那弟子的痛苦还不知道得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幸好(或者应该说是不幸)过了一会儿,房间角落的坛子后面,出来一缕弯弯曲曲黑乎乎的油一样的东西,那东西看上去黏腻腻的。又过了一会儿,那东西居然动起来,表面泛着冷冷的光。当它滑到弟子鼻子下面时,弟子屏住呼吸大喊: “蛇——蛇!”此刻,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蛇在绑着弟子脖子的铁链那舔了一下。这突然而来的状况,让良秀也吃了一惊。他连忙丢下画笔,一把揪住蛇的尾巴。那蛇倒悬着抬头,使劲向上翻也翻不到良秀的手腕那。 “畜生!害得我画错一笔。” 良秀说着把蛇扔到了角落的坛子里,然后满脸不高兴地给弟子松绑。那顺从的弟子并没有得到师傅哪怕一句关心的话。良秀生气,是因为蛇让他画错了,而不是蛇差点咬了自己的弟子。据说那蛇也是良秀养的,因为他需要画毒蛇的样子。 听了这些事,是不是觉得良秀像疯子?是不是能感到他那神经病一样的偏执?还有一个例子,这回遭罪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弟子,也是因为屏风《地狱变》,差点丢了性命。这个弟子皮肤很白,好像女孩一样。有一天晚上,师傅叫他去画室。进去后他看见师傅站在烛光下,手里放着一块生的红肉,一只奇怪的鸟正在吃肉。那鸟很大,头就有家猫那么大。整个看着也像一只猫,两边的羽毛像耳朵,眼睛又圆又大,是琥珀色的。 十 良秀的性格是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事。比如之前的黑蛇。他房间的东西,他要干什么,都不会告诉弟子。他的桌上放过骷髅,也放过杯碗。不管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都与他的画有关。人们并不知道他平时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也许之前那个传言是真的:良秀真的得到了狐仙福德大神的帮助。 这个皮肤很白的弟子看到这只大鸟,就猜测是师傅用来画《地狱变》屏风的。他恭敬地坐在师傅对面问:“师傅,您让我做什么?”良秀没回答,而是下巴朝着鸟说: “这鸟养得不错吧?” “这是什么鸟啊?我以前没见过。” 弟子盯着那只可怕的怪鸟问。良秀带着嘲讽的口吻说: “你没见过?难怪,城里人都不认识。这是猫头鹰,是两三天前一个猎手送的。这一只是被驯服的,很少见。” 说着,他举起了手,轻轻地抚弄猫头鹰背上的羽毛。突然,大鸟发出了尖利短促的叫声,从桌上飞起来,张开双爪,抓向弟子的脑门。弟子急忙用袖子遮挡住差点被抓伤的脸。他不停地挥袖驱赶,可那猫头鹰又扑了下来,嘴里还尖叫着不断地攻击弟子。弟子顾不得师傅在面前,不停躲闪驱赶,在房间里逃来窜去。大鸟攻击不断,总想找机会攻击弟子的眼睛。翅膀发出风卷落叶般呼啦啦的响声,让人听着害怕。恍惚间,画室内的烛光就好像月光,而整个画室就像深山老林般让人毛骨悚然。 大鸟的攻击本就让人害怕,还有更让人害怕的就是师傅良秀。师傅眼睁睁看着弟子被攻击,还慢慢地摊开画纸,舔舔画笔,竟然开始画起少年弟子被攻击的惨烈景象。弟子得空瞅了一眼师傅,这一眼让他感觉:自己会被师傅杀了。 十一 被师傅杀掉,这件事也不是不可能。那天晚上故意把弟子叫过去,还唆使猫头鹰攻击弟子,居然就是为了画画。弟子看了那一眼之后,毫不犹豫地抱头逃向拉门旁,低头蜷缩着。这时良秀不知怎么回事,也发出了惊呼,一时间,翅膀拍打声、物品倒地摔碎声,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杂在一起。弟子吓坏了,无意中又抬起了抱着的头。屋里一片漆黑,只听师傅在呼唤其他弟子。有一个弟子听见了赶了过来,提了小灯一看,原来是烛台打翻了,洒得到处都是油。那只猫头鹰只剩下一只翅膀扑腾着。良秀也惊呆了,嘴里喃喃自语。——那只猫头鹰身上缠着一条蛇,蛇紧紧缠着猫头鹰的脖子和一边翅膀。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白皮肤弟子躲到门边的时候,碰倒了装蛇的坛子,蛇爬了出来,猫头鹰想去啄那蛇,结果反被缠住。两个弟子目瞪口呆地愣了半晌,然后对视一眼,朝着师傅行了个礼就离开了画室。没人知道黑蛇和猫头鹰后来怎么样了。 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良秀是在秋初接受命令画《地狱变》的,从那之后一直到冬末,总是做出类似让弟子害怕的行为。到了冬末,良秀画不下去了,他情绪更差,说话更难听。此时屏风已经画了八成了,但他却遇到了瓶颈,甚至可能连之前画的也得推翻重来。 人们不知道良秀的瓶颈在哪里,也没人想知道。弟子们想的是怎样离师傅远远的,免得又吃苦头。 十二 这些怪事,这里就不再多说了。还有一件必须得说说。良秀不知怎么的,竟然开始多愁善感起来,总是躲在没人的地方小声哭。有一天,一个弟子看见师傅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空,满脸泪水。弟子看见了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悄悄退了下去。弟子们十分不解,师傅画《五趣生死图》的时候都敢盯着死尸看,这样霸道、傲慢、偏执的人,怎么会哭了呢?难道只是因为画不出屏风? 良秀执迷于屏风的时候,让人觉得是个神经质;而他的女儿也不知怎么的开始忧郁起来。良秀的女儿原本就是性格内向腼腆的人,白皮肤长睫毛,如今人们见了,更觉得她那发黑的眼圈带了孤寂的味道。一开始,大家以为她是想念父亲,或者是有了意中人。后来才知道,是大公命令她做她无法拒绝却不愿做的事。从那以后,人们就突然不再提起良秀的女儿了。 有一天晚上很安静,我独自在廊下走。突然一只小猴子跳出来,使劲拽我的裙裤,一看原来是小猴良秀。那天晚上月光宁静,梅花飘香,十分惬意。这小猴此刻却冲我龇牙咧嘴,使劲拽我衣服,这让我不禁有点害怕也有点生气。本想踹开它走掉,可转念间想到大公不喜欢人粗暴对待小猴,连少爷都因此受过训斥呢。而且万一是真有什么事呢。于是我就跟着小猴往前走。 走到前面的拐弯处,只见夜色中一处池水泛着白光,空旷而寂静。近处的房间中传来了争斗声,那声音在周围静寂的映衬下直冲我耳中。该不会是小偷吧?我边猜测着边悄悄走过去。 十三 小猴子嫌我走得慢,不时回头冲我吱吱叫。突然它蹿到了我肩膀上,吓我一跳,直让我担心会被它抓伤。它转瞬又抓住了我的衣袖,怕掉下去。我被它拽得踉跄了几步。走过那处拉门时,小猴使劲拍我的肩膀。我毫不犹豫地拉开拉门走进去,与此同时一个女人跳了出来。她差点撞在我身上,随即摔在了门外。她倒在门边大口喘气,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个怪物。 这个女人就是良秀的女儿。她那天仿佛变了一个人,眼睛发亮,脸颊通红,衣服凌乱,不再是平日的少女气质,反而多了几分成熟和妖艳。我呆望着她,这个姑娘在月光下更加美丽。同时我还听见一个人急急走远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谁。 姑娘不吭声,只是咬唇摇头,很委屈的样子。 我弯腰附耳轻问:“那是谁啊?”姑娘还是不吭声,只是摇头。她的睫毛挂着泪珠,嘴巴闭得更紧了。 我这人有点直,不懂得换个委婉的方式问。姑娘不回答,我只好呆呆地站在一边,期盼着姑娘自己倾诉,而且我也不知道我问得多了会不会让姑娘觉得为难……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关上拉门,对姑娘说:“回去吧。”我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事。于是转身准备悄悄回去,没走几步,裙裤就被从后面拽住了,我吃惊地回头。 原来是小猴良秀,它趴在我脚边,双手合十,摇着脖子上的小铃铛冲我磕头。 十四 那晚之后,大概过了半个月,良秀突然来到了大公府邸,请求拜见。良秀身份卑微,平时非诏不得入内,那天大公很快就应允了良秀的请求。来到殿上,只见良秀还是身着平日那件丁香色的衣服,头上也还是带着那顶皱皱的帽子,跪倒在地,阴沉而沙哑地说: “大公老爷,您吩咐的屏风《地狱变》,我经过日夜努力,总算不负您的期望,现在已经初步完成了。” “恭喜画师,我很满意。” 大公说这句话的时候声调很疲倦的样子。 “不,还不到恭喜的时候。”良秀低着头说,“我只是完成了草图,但有一处我画不出来。” “什么?还有你画不出来的?” “嗯,我没见过的,我画不出来,就算勉强画出来,我也不满意。这样的话跟我说的画不出来,也没什么区别。” 大公听到此话,嘲弄地说: “照你这样说,让你画屏风《地狱变》,你就得到地狱去?” “是的,我曾经看过大火灾,那时我仿佛看到的就是地狱的业火。描绘不动明王的火焰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那场火灾。您应该看过那幅画。” “那要是画罪人们呢?你见过狱卒吗?”大公没回答良秀,反复这样问他。 “我见过铁链绑着的人,被怪鸟啄的人,我都画过写生。我还是知道怎么画罪人的景象的。至于狱卒嘛——”良秀笑得有些阴森,“我梦里见过狱卒。牛头马面,三头六臂,他们每天都来梦里张口击掌地折磨我。我画不出来的,不是这些。” 大公听着良秀说完,有点惊讶。他盯着良秀的脸,颤抖着说: “那你画不出来的是什么?” 十五 “我的画里,有一辆槟榔毛车[7]从天而降。”良秀说着,眼睛发亮地看着大公。良秀一旦涉及画画就变成了一个偏执狂,他此时的炯炯眼神就有点瘆人。 “车里要坐着一个美艳贵妇人,散着头发,忍受着烈火的煎熬。她在烟熏火燎中流泪皱眉,仰望着车篷,双手揪着车上的竹帘,想抵挡一下四溅的火星。周围都是飞来绕去的怪鸟,呱呱乱叫。十只或者二十只?或者更多。——车上的这位贵妇人,我画不出来。” “那怎么办呢?” 大公不知怎么回事有点高兴。他等着良秀快说。良秀却像陷入了梦境,重复念叨着: “我画不出来这样的景象!”良秀突然大吼起来: “要是能让我看到火烧槟榔车就好了……” 大公本来以为没办法解决画不出来的事正面色黯然,听到良秀的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完了说: “好,就按照你说的做吧。没必要讨论了。” 我听到大公这样说,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大公的表情也很可怕。就好像是良秀的疯狂传到了他的身上:嘴角有白沫,眉毛颤抖好像过电。大公哈哈大笑接着说: “点燃大火,槟榔车里坐着美艳贵妇人对吧?在烟火围困中,贵妇人凄惨死去——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画师,竟然能想出来这样画。真佩服啊。” 听了大公的话,良秀像重新醒过来一样,喘着粗气,嘴唇微微颤抖,他浑身发软倒在榻榻米上,双手趴在地上,恭敬地对大公道谢: “谢谢大公老爷。”或许良秀此时心中预想的景象就在大公的应允中得到了实现,在他的眼前浮现。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良秀有点可怜。 十六 大公在两三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召见了良秀,让他目睹火烧槟榔车的景象。地点并不是在大公府邸,而是在大公妹妹住过的雪融御所,那里现在已经被烧毁了。 这个庭院长久没人住,很荒凉。光看名字,就知道这个庭院一定是荒无人烟的。大公的妹妹是在这个院所过世的。关于她的身世,也有一些传说。据传在每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会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奇怪身影在廊下脚不沾地地行走。这个传言也有一定的依据。雪融御所白天就很寂静,到了晚上更甚,在那样无声的环境中,池水流动的声音就显得很阴森,鹭鸶扇动翅膀飞翔的身影,看着也让人害怕。 良秀来的这个晚上也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大公正盘腿坐在廊下的圆垫上,里着浅黄色便服,外套深紫色外衣。前后左右站着五六个侍卫。其中有一位尤其强壮,看着很凶,据说当年在陆奥之战时,曾经吃过人肉,徒手掰裂鹿角。此时他腰缠腰带,身后配刀,正蹲在廊下。——夜风吹着灯光飘忽不定,所有这一切或明或暗,有一种阴森恐怖之感。 没有拴牛的槟榔车停在院子中间,车盖高悬,黑沉沉的。金饰却亮晶晶的,像星星。虽是春天,还是有些寒冷的。车上的挂帘闭得很严实。不知道车里有什么。周围站着一群手拿火把的仆人。他们控制着火把,免得火星飘到走廊那边去。 良秀跪在回廊的对面,还穿着他那套常见的衣服,许是星空阴沉,显得他更瘦小,更寒碜了。他还带了一个同样装扮的小弟子,正站在他身后。他们在阴影中,我连他们的衣服都看不分明了。 十七 夜渐渐深了。周围一片寂静,众人仿佛也静静融入这夜色,只听见夜风吹拂。松明火把的烟气飘了过来。大公许久不说话,只欣赏着夜色。过了一会儿,才动了动身子,唤良秀。 良秀蚊子哼哼似的答应了一声。 “今晚的火烧槟榔车,是你想看的吧?” 大公说完,和身边的侍卫对视微笑了一下。我总感觉会有点什么事发生。良秀抬头,怯怯地望向走廊,不言语,只静待。 “你看,这是我平时坐的车,我将这车子点燃,你想看的景象就在你眼前了。” 大公停顿了一下,对侍卫挤了挤眼睛,接着语调就变得很难过的样子: “车里有一个有罪的侍女。只要点燃这个车,这侍女必死无疑,而且将皮焦肉烂,尸骨无存,承受的痛苦无可言喻。你要完成的那幅屏风,以这个为参考版本最好了。好好看着吧,看看那烈火是怎样烧毁娇嫩的肌肤,将黑发化为火星的。” 大公又停顿了一下,开始大笑起来。 “这番景象从未有过,我也在这看着。来人,将挂帘掀起来,让良秀看看车里的人。” 一个仆人得令,走向槟榔车,掀起挂帘。顿时现场发出一阵骚动。火把将车内照得通明,车上的侍女被铁链绑着,很凄惨。——啊!我没看错吧?这女人穿着华丽的绣着樱花的礼服,长发乌黑柔顺地垂下来,发上的黄金钗子闪着好看的光泽。她身形小巧,脖子上戴着一只小猴用过的项圈,面容孤寂恭谨。这不是良秀的女儿吗?!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武士们严阵以待,盯着良秀。良秀也吓得快晕过去了。他原本是跪着的,现在突然跳起来,双手伸向前,像大车跌跌撞撞地冲去。原本看不清的良秀面容,此刻鲜明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惨白得不真实。大公一声令下“点火”,仆人们齐齐将火把扔向大车,熊熊大火燃烧起来。 十八 大火很快包围了车篷。车盖边角的流苏装饰,被热浪卷得向上飘。红红的火焰与蒙蒙的白烟,瞬间席卷挂帘、金饰。满天火星纷纷落下,更可怕的是燃烧得最厉害的两侧火舌,冲到了半空中,如太阳坠地,天火迸发。已被吓呆的我,此刻更是魂飞魄散,只能茫然望着,呆呆看着。身为父亲的良秀又是怎么样的呢? 良秀那时的表情,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跌跌撞撞跑到车前,待大火烧起来,他就停下了。他还保持着双手伸向前的姿态,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大车。在明亮的火光下,他的皱纹、他的胡子,全都清晰可见。然而,无论是瞪大的眼睛、扭曲的嘴唇,还是不断抽搐的脸,都鲜活地显现出良秀的恐惧、悲伤和害怕。——那副表情的痛苦程度,连要上刑场的罪人或下地狱的人都比不上。连那位威武的武士,都有点骇然,忍不住瞅向大公。 大公紧闭嘴唇,不时发出恐怖的大笑,双眼紧紧盯着火中的大车。我实在是不敢详细描述——在熊熊烈火中,良秀的女儿是怎样的呢?我只看见苍白的面容,飘飞的乌发,转瞬燃烧的华服——太惨烈了!夜风吹拂,浓烟滚滚,火星四溅,车内的女子只能咬紧项圈,怎样使劲也挣脱不开铁链。那副景象真的像地狱中受业火之苦的场面。不仅是我,就连武士们,也毛骨悚然。 又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梢上传来一个声响。在黑暗的星空下,那声响就好像从天而降。一个黑球一样的物体跳过屋顶,直接跳进火中的大车里。从烧得差不多的车窗,人们看见那黑球抱住姑娘的肩膀,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引得众人也不由得惊呼出声。那黑球正是小猴良秀。 十九 小猴的身影一晃而过。熊熊烈火将小猴和姑娘的身形迅速湮没在浓烟中。那辆大车还在熊熊燃烧着,像一根火柱,直冲星空,摄人心魄。 良秀面对火柱而站,表情凝固。——真没想到!刚开始痛苦不堪的良秀,此刻脸上竟然浮现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光辉。他好像忘了正面对着大公,双手抱臂站在那里,好像在回味看到那火焰和受难女人带来的喜悦。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良秀并不是因欣赏到独生女儿被烧死的场面而高兴,这时的他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他表情很奇怪,庄严而愤怒。连夜晚被火光惊吓的飞鸟都不敢接近这个老头儿。可能在鸟儿们的眼中,良秀是头顶光环的庄严形象? 我们一众人也是这样的感受。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身心受到剧烈的震动,看着良秀仿佛看着佛。烈焰火车、呆立的良秀,竟然呈现了一种奇怪的庄严和欢喜。只有大公脸色苍白,气色很差,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外套,大口喘着气,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犹如口渴的野兽…… 二十 这件事后来不知怎的传得沸沸扬扬。众人都谴责大公,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烧死良秀的女儿。比较多的一种传言是,因爱生恨。然而大公亲口跟我说过,他这样做并不是要烧车杀人,而是要让邪恶的良秀受到惩戒。 而良秀也被人认定是铁石心肠——为了画屏风,竟然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被烧死。有人骂他是畜生,为了画竟然不顾父女之情。那位横川的僧都也这么认为。他说:“忘记人之五常,是该下地狱的,哪怕你技艺如何了不起。” 过了一个多月,良秀画完了《地狱变》。他急忙将屏风送到大公府邸,请大公过目。当时那个僧都也在场,原本冷眼瞪视良秀的他只看了一眼,就不由得拍大腿喊道:“真是好画!”大公听闻唯有苦笑。 从那以后,在大公府邸再也无人说良秀的坏话。无论是谁,不管之前多么厌恶良秀,只要看到这幅屏风,无不震惊。人们被画中的庄严打动,被画中炎热地狱的无尽苦难震慑。 现在良秀已经不在人世了。完成屏风的第二天深夜,他在自家屋里悬梁自尽了。女儿已经没了,他岂能独活?他的遗骸如今埋在他家的墓地,墓前只有小小一块碑。数十年风吹雨淋的洗礼后,墓前苔藓覆盖,已无人知晓墓的主人是谁了。 大正七年(1918)四月 [1] 大威德明王:为佛教五大明王之一,是西方无量寿佛的变化身,还有的说是文殊菩萨所变,他能摧伏一切恶毒龙。 [2] 百鬼夜行:源于中国和印度的传说,传入日本指的是出现在夏日夜晚的妖怪大游行。 [3] 陆奥盐釜:陆奥国是日本古代的分国,盐釜是位于本州东北部的海港城市,在古代隶属于陆奥国,风景优美。 [4] 梅花宴:中国唐代曾被誉为“梅花的时代”,专门有梅花宴。唐朝时梅花传到了日本(日本古代并无梅花),也受到了日本人的喜爱,也专门开“梅花之宴”。宴席上,人们喝酒作诗,犹如现在日本人在樱花树下喝酒赏樱花一样。 [5] 日本古代贵族书信往来时,为了更好地传情达意,会在信上系一花枝。 [6] 僧都:佛教僧官制度由中国传入日本,僧都是统率僧尼的官名,职位次于僧正、僧统。 [7] 槟榔毛车:贵族专用的一种以蒲席作篷的牛车。 妖婆 您或许不相信我将要说的这个故事。您肯定觉得我是在说谎。以前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不知道,我说的这个就发生在大正时代的东京。那时一出门就能看到往来的电车和汽车,屋里也有了电话。报纸上报道的多是罢工和妇女运动……在这样平常的一天,在东京大都市的某个角落,发生了一件只在坡[1]或者霍夫曼[2]的小说里才能看到的奇怪的事,有点让人毛骨悚然。我这样说您肯定不信。但是您要知道,就算东京街区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也无法让黑夜退去;就算人类发明的无线电和飞机征服了大自然,隐藏在大自然深处的奥秘也不可能全部知晓。同样的,在现代文明的大都市,那些在梦里出现的精灵,也可能在这个时空里展现魔幻的光怪陆离。您说是不是?您如果仔细观察,可能就会发现,那些奇异的超自然现象始终如花般在我们身边出现、隐没。 举个例子。在一个冬日,您走在银座大街上,看见柏油马路上有很多碎纸,大概有二十多片,正被风吹着打旋儿。如果单单是这个,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您愿意试试,可以数数打旋儿的碎纸有几处。从新桥到京桥这段路,一定是左侧有三处,右侧有一处,而且全部是在十字路口附近。您说这是气流造成的,也没错。但您如果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碎纸中间都有一小张红纸——也许是广告,也许是印花纸,也许是火柴商标。不管那些碎纸都是什么,必然有一张红纸。那红纸就好像碎纸们的领导者,风来,就率先起舞。碎纸们仿佛听到了召唤,窃窃私语般从各处地面飞起。风停,纸也落,红纸也是率先飘落。看到这里,您是不是觉得很新奇,我反正挺震惊的。我这样观察过两三次飞舞的纸屑,做过这类观察之后,我自己觉察,平日里普通人眼睛看不清的蝙蝠之类的东西,我也隐约可辨了。 不过,东京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并不只是街上的碎纸。大晚上乘坐电车也总是会遇到稀奇古怪的事。最好玩的是红色电车和蓝色电车[3],特别是它们驶过无人街区的时候。即使车站站台上没人,它们也必须停一下。您如果不相信我说的,晚上可以去看看。东京市内的动坂线和巢鸭线据说此类情况很多。四五天以前,我坐了红色电车,到达团子坂下这站时,明明站台无人,乘务员也例行公事地朝外喊:“有人上车吗?”那时我就坐在票台边,顺着乘务员的话望向窗外,只见外面星光熹微,月色朦胧,站台空空,路边人家也门窗关闭,大街上更是无人。我正纳闷,乘务员已经拉响车铃,重新启动车子了。我向后望去,空空的站台离得越来越远,但我却仿佛看见了人影在越离越远。这肯定是我眼花了。但那个乘务员为什么要在那个无人上车的站台停下呢?而且不只是我一个人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好几个熟人都遇到过。难道是乘务员犯迷糊了?我的一个熟人就曾经质问过乘务员:“不是没人上车吗?你停下来干吗?”乘务员却回答:“我感觉有好多人上下车啊。” 诸如此类的现象还有很多,比如炮兵工厂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居然逆风飘动,尼古拉教堂的大钟半夜自己响,傍晚日本桥上出现了两辆同牌号的车,国技馆传出观众的喝彩声却空无一人……所谓“自然之夜的侧影”,如同飞蛾穿行,在东京繁华街巷不时出现。可以说,我所讲的故事跟您的现实生活很密切,并不是空穴来风。您已经大概了解了东京的夜晚藏着一些秘密,所以千万不要小看我要讲的事。如果您听完故事还觉得太玄乎,那不是故事本身的问题,可能是我讲的问题。我讲故事的水平跟坡和霍夫曼是没法比的。这个故事,是一两年前故事的主人公自己告诉我的。那是一个夏夜,他与我相对而坐,侃侃而谈他的遭遇。我至今难忘的是,当时的气氛阴森森的,有一股妖气。 故事的主人公是出版商的儿子,住在日本桥附近,我们经常见面。平时他谈完工作就回家了。那天傍晚时分下起了雨,他本想等等雨停了再走,不知怎么的一直耽误。这个男子皮肤很白,眉清目秀,有点瘦。他端正坐在盆节[4]灯笼照耀下的走廊边上,聊着聊着就过了十点。他说有件事一直想说给我听,然后就开始讲起来,脸上带着忧虑。他讲的,就是我说的妖婆的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他那天穿着上等麻布做的褂子,肩上染着一抹淡墨色彩,面前放着一盘西瓜,讲的时候附耳向前,生怕别人听见。他头顶的那盏盆节灯笼是圆圆的,上有秋草的图案。乌压压的黑云散乱在他背后的远方天空上。 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暂且称呼主人公为新藏吧。他二十三岁那年去找了一个跳神的婆婆算命。去之前的六月上旬的一天,他和商业学校的一个同学一起去寿司店喝酒,那同学在附近开和服店。喝酒时,他跟同学吐露了心事,这位同学阿泰就建议他去找阿岛婆算算。这位神婆是两三年前从浅草搬过来的。她能掐会算,还会念咒,很是灵验。“你知道的,前几天鱼政店的老板娘跳河自杀了,可就是找不到尸体。从阿岛婆那里讨来护身符丢在河里,当天尸体就浮出来了,而且就在丢护身符的河桩那。正好赶上涨潮被停船的老板发现了。人们议论纷纷去报案。我正巧路过,那会儿看见警察已经去了。我从外围一看,老板娘的尸体被破席子盖着,露着泡肿的双脚,你猜脚上有什么?就是那道护身符。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新藏听到这里,也觉得惊出一身冷汗。涨潮时分的天色、河水中的桥桩、老板娘的尸体……好像一一浮现在眼前。但他表面还装得挺大胆,表示很有兴趣:“有意思,我也去找她算算。”“我帮你引荐?我前几天找她算过财运,算是认识了。”“那就拜托你了。”就这样,吃喝完,两人嘴里叼着牙签就出门了,梅雨间歇期的夕阳还有点晃眼,他们用草帽挡了,穿着单褂,就往阿岛婆的住处走去。 该说说新藏的心事。他和家里一个叫阿敏的女佣相恋一年多了。但不知怎么回事,去年年底说是回家探亲的阿敏一去就再没回来。新藏一点没想到,照管阿敏的新藏的母亲也有点担心。他们多方打听还是没找到人。有人说阿敏去当护士了,有人说去给人当小妾了。谣传很多,但继续追问却说不清楚。新藏一开始是担心,后来有点生气,最近只是发呆郁闷。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隐约猜到了他和阿敏的关系,因此更加担心。于是带着儿子去看戏,去泡温泉,或替他父亲去应酬,想借此让新藏重新振作。那天,母亲表面上让他去查看零售店,其实是让他去玩,还给了他一些零花钱。正好同学阿泰在那边,他们就去寿司店喝酒了。 因着这心事,新藏尽管有点醉了,但还是清楚记得自己要去找阿岛婆的目的。阿岛婆的住所不是很远,在第一道桥那左转,沿着河岸走到第二道桥那,再走百十来米,在泥瓦匠铺和杂货铺之间有一栋灰扑扑的格子门格子窗的屋子。这大概就是阿岛婆的家了。走到了门口,新藏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和阿敏的命运竟然取决于神婆的一句话,想到此,他的醉意即刻散了。阿岛婆的住所很不景气,低檐平矮,门口湿漉漉的,绿茸茸的青苔好像能长出蘑菇来。整个屋子藏在一棵大柳树的阴影里,那棵树在与杂货铺相邻的地方,很粗很茂盛,枝条把窗口都遮挡了,仿佛透着不一般的秘密。 阿泰却不关心这些,他直冲着窗前走去,然后突然回头吓唬新藏:“好了,马上要见到婆婆了,你可别害怕哦!”新藏也笑着说:“我又不是小孩,能被一个老太太吓着?”阿泰听到这句话,有些不满地说:“不是看到婆婆被吓到,是有一位你想象不到的小美人儿,提前跟你说一声。”说完便去敲门,并大声喊着:“有人在吗?”门内传来沉闷的答应声:“来了。”开门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低眉顺眼,小巧白净,鼻子很挺,头发很美,眼睛尤其有神……难怪阿泰让我别吓着,这样一张脸透着让人心疼的憔悴。她穿着蓝底白花单衣,系着红色花朵腰带,显得人更瘦更憔悴。阿泰见到来人开门,脱帽问道:“你母亲在吗?”姑娘无奈地说:“抱歉,母亲不在。”突然好像是不好意思,姑娘脸红了,她瞅了一眼窗外,轻喊一声“哎呀”就站了起来。附近地形比较乱,阿泰以为是有歹徒,回头一看,新藏不知道去哪里了。没等他转过头来,神婆的女儿跪在他的面前急急地说:“请你转告刚才那位同伴,千万别来了,不然有性命之忧。”听姑娘说完,阿泰有点发愣。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姑娘的请求:“好的,我一定转告。”随即慌忙去追赶新藏,追了五六十米才找到。 那处是荒芜的石头河岸。除了夕阳中的电杆,没有别的。新藏呆呆地站在那里,有点垂头丧气,双手抱臂,看着地面。阿泰追上来,喘着气说:“你怎么回事,我说你别被吓着,你倒把我吓一跳,你怎么着那个小美人了……”新藏有点激动,跌跌撞撞走向下一道桥,嘴里念叨着:“我当然认识她,我告诉你,她就是阿敏!”阿泰又被吓了一跳。新藏想找阿岛婆找阿敏,原来阿敏是阿岛婆的女儿。阿泰不想再被惊吓了,赶紧把阿敏的话转达给新藏。新藏一开始静静听着,听着听着就狐疑又愤怒:“她叫我别去找她,这我可以理解,可去了就没命了?简直太荒唐了,岂有此理。”阿泰只是传话,而且跑出来得急,也说不出到新藏心坎上的安慰话。新藏更不想说话了,走得更快。不一会儿,他们又来到了寿司店。新藏突然转过身来,对阿泰遗憾地说:“我真该跟她见见。”“那就再去一趟呗。”阿泰无所谓地说。这话无疑鼓励了新藏。两人又待了一会儿,新藏告别了阿泰,自己到酒馆里喝了两三壶酒。天完全黑了的时候,他冲出酒馆,借着酒气,直奔阿敏家——也就是阿岛婆的家。 那天晚上漆黑无光,空气很闷热,偶尔才有一丝凉风,是梅雨季节常见的天气。新藏心里憋着话,一心想见到阿敏。高大的垂柳矗立在漆黑的夜空下,小屋的格子窗里透出朦胧的光。新藏顾不上感受小屋的阴森,直接拉开门大喊:“有人吗?”阿敏在里面已经知道谁来了,颤抖含混地轻轻应答。一会儿,门开了,阿敏手撑在地上,带着隔壁房间的灯光出现了。她好像刚哭过,身形更加憔悴。新藏却酒足饭饱,他冷冷地对阿敏说:“你母亲在吗?我想请她给我算算,可以吗?你去通报一下。”他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全然不管阿敏的痛苦表情。阿敏快崩溃了,轻轻地应声:“是。”泪水悄悄咽进肚子里。新藏不耐烦又要催促的时候,隔壁传来阿岛婆怪异的嗓音,好像蛤蟆哼哼,又像从鼻子里发出来似的:“谁啊?外面那个,进来吧,别客气。”“外面那个?”新藏一听这称呼,更来气了,暗暗想着整治一下这幽禁阿敏的罪魁祸首。新藏怒气冲冲地脱去单衣,又把帽子扣在阿敏的手上,走进隔壁屋。阿敏阻拦不住,可怜地靠在门边。她顾不上新藏的衣服和帽子,眼泪汪汪地双手合十祈祷。 走进屋里,新藏大咧咧地坐下并打量房间。房间很破,陈旧发黑。正面六尺见方的木地板的上方墙上挂着婆娑罗大神的挂轴。下面是供台,神镜一面,供酒两壶,三四扎红黄蓝纸剪成的小钱币。这个屋子离河道很近,依稀能听见水声。木地板右边有个衣柜,上面放着一些礼品,如点心盒、汽水、糖袋、盒装鸡蛋等。阿岛婆穿着黑色的无领衣衫盘坐在柜子旁,身形肥大的她几乎占满了整个铺席。她短发,塌鼻梁,嘴巴很大,脸色青紫,睫毛很少,闭着双眼,浮肿的双手交叉着。她说话的声音像蛤蟆哼哼,再看这身形,更像一个不一般的蛤蟆怪变成人形在喷毒气。看到这副光景,新藏内心惊了一下,即使有电灯也还是觉得很暗。 不过,他早有心理准备,铿锵有力地说:“我想请阿婆帮我看看姻缘。”阿岛婆好像没听清,努力睁开眼睛,单手附耳问道:“什么姻缘?”然后又嘻嘻笑着用那怪异的嗓音说:“您想找女人吗?”新藏憋着火:“是的,所以来找您。要不然谁会来这种……”他有样学样地哼笑了回去。阿岛婆却态度自然,挥挥手笑着打断新藏说:“我刚才不会说话,您别生气啊。”然后换了口气,认真地问新藏:“您多大年纪了?”“我二十三岁,属鸡的。”“女方呢?”“十七岁。”“属兔的啊。”“出生年月是……”“行了,我只要知道年龄就行。”说完,她开始掐指算,那动作好像在数星星。一会儿,她抬起眼皮对新藏说:“不行,大凶!大凶!”她说得很骇人,然后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定论似的话:“要是在一起,两人中有一个就会有性命之忧。”新藏越听越生气,看来就是这老太婆在背后乱说,说我的姻缘危及生命。他实在憋不住火了,借着酒气打了个酒嗝大声嚷叫起来:“大凶怕什么!男人一旦有了意中人,怕什么死!烧死、砍死、淹死,都无所谓。”阿岛婆听着新藏的嚷嚷,略带讥笑地说:“那,男人死了,女人怎么办?反过来说,女人先死了,男人不是也很痛苦吗?”老婆子,你休想动阿敏一根手指头。新藏内心想着,瞪着阿岛婆继续说:“两人同生共死!”面对激动愤怒的新藏,阿岛婆不动声色地反唇相讥:“男人啊!”新藏记得自己当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就好像,他在向对方下战书一样,不寒而栗。阿岛婆看出了新藏的害怕,猛地扯了一下黑色的衣服,语调嗲嗲地说:“不管怎样,人算不如天算!你不要不自量力了!”然后翻着白眼双手附耳说:“听听!真实例子就在眼前!你没听见有人在叹气吗?”新藏不禁细心倾听,除了隔壁阿敏的动静外,他什么都没听到。阿岛婆眼珠骨碌碌转,好像在仔细辨听,说:“你真没听到吗?有一个跟你一样的年轻男子在河边石岸上叹气呢!”阿岛婆说着往前跪行了几步,随之而来的是她身上的怪味,还有她身后越来越大的影子。房间里的一切,门、隔扇、酒壶、神镜、衣柜、坐垫,仿佛都沾上了阴森森的妖气,变得奇形怪状。“那年轻人跟你一样色迷心窍,我是被婆娑罗大神附身的,你如果不听我的话,大神将立刻降罪于你,你也会像那个年轻人一样即刻殒命。你好好听听吧。”阿岛婆的话好像神谕一样,带着嗡嗡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入新藏的耳中。恰在此刻,门外河边真的传来有人跳河挣扎的响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新藏已被吓坏了,坐都坐不住了,更不用说威胁阿岛婆的话更是说不完整了。他甚至把阿敏都忘了,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子。 回到自己家里,第二天一起床就看到报纸上说昨晚竖川有人跳河自杀。仔细看下去,报上说那人是龟泽町木桶匠的儿子,因为失恋,在第一道桥和第二道桥的石岸边跳河了。这件事对新藏的冲击实在太大,以致他突然发烧了,在床上躺了三天都下不了地。躺着心里也乱糟糟的,还是在想着阿敏。现在看来,阿敏不是移情别恋。她突然消失又不让新藏去她家,都是阿岛婆的缘故。他无法再怀疑阿敏,另一方面又疑虑重重:自己和阿岛婆无仇无怨,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再说阿敏和这样能指挥人跳河的神婆一起住,没准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赤身绑在婆娑罗大神的祭台上烧死。想到这,新藏躺不住了。第四天一起床就去找阿泰商量对策。正好这时候阿泰打电话过来,说的也是阿敏的事。原来阿敏昨晚去找阿泰,请求说一定要见到新藏。她不方便直接给新藏打电话,只好请阿泰转告。新藏也想见阿敏,握紧电话急急问道:“她说在哪里见面?”阿泰却开始卖关子:“这个嘛……”停顿了一下才说,“这个腼腆的姑娘跟我才见了两三回,昨晚来我家,估计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也很感动,和她商量了你们俩怎么见面。她跟阿岛婆撒谎说去洗澡,这样就能出门了。要是去河对面的话,有点远,没别的去处,就来我家二楼吧。她不好意思麻烦我,有些不肯。我觉得她这样客气也没什么,就问她有没有想好的地方。她红着脸小声说请你明天傍晚到河岸边见面。真是好有情调啊。”阿泰好像忍不住想笑,新藏却笑不出来,他急急地确认:“是在石岸边见面吗?”阿泰说:“是啊,我没别的办法,就这样定了。六点到七点钟。你们谈完,你来我家一趟。”新藏答应并道谢着挂了电话。现在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真是难熬啊,有如隔三秋的感觉。他找了点事做来打发时间,拨了拨算盘,对了点账,吩咐下送中元礼的事。但仍然无法掩盖焦急的情绪,控制不住总想看挂钟上的时间。 就这样难耐地度过了半下午,终于在将近五点的时候,新藏出门了。此时已是斜阳夕照。哪知此后就开始连连出现怪事。小伙计替新藏摆好木屐,新藏穿上刚从新刷漆的书刊亭广告牌后面向马路上迈出一步,两只蝴蝶就与他的帽子擦肩而过。看着像大凤蝶,翅膀泛着荧荧的青光。他并没太在意。两只蝴蝶朝夕阳翩然而去。他看了一眼,跳上刚好停下的电车。在中途换车的时候,那两只蝴蝶又出现在他帽子前。他没看出来这两只跟前两只是相同的,于是还是不在意。离见面的时刻还有一段时间,他准备先吃个晚饭,于是走进一家看着很干净的叫“薮”的荞面馆。他不想失态,所以没有喝酒。可是又觉得胸口有点闷,所以喝了点凉麦茶,这才感觉好点。外面的光线已经暗下来,他悄悄撩开门帘来到外面,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这时,同样的蝴蝶又出现了,飞到了新藏的鼻尖。泛着青光的翅膀扇动着,似乎将夜间的空气剪出了乌鸦的形状,新藏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自己肯定是产生了幻觉。他不得不停下来,这时蝴蝶却好像变小了,双双飞向夜幕中。连续几次看到这样的蝴蝶,新藏不免有些心惊。我会不会也在石岸边投河自杀?想到此,他有点犹豫。但是他更担心将要见面的阿敏。于是他重新鼓足勇气,走过院门前,毫不在意夜色中恍如蝙蝠的人影,直奔见面地点。 经过这一番折腾,在岸边等阿敏的时候,新藏已经没了好心情。他比在店里那会儿还要焦躁,一会儿摆摆帽子,一会儿看看袖子里的怀表,一看还不到一个小时。阿敏还没来。他不由得向阿岛婆家的方向踱了几十米。路的右手边有一家澡堂,门口摆着大大的彩绘仙桃,上方一块唐风招牌上写着“根治百病桃叶汤”。阿敏撒谎出来洗澡的澡堂就是这里吧?——这时,刚好有人挑开门帘走出来,正是阿敏。她还是穿着之前见到的那身衣服:蓝底白花单衣,系着红色花朵腰带。因着刚洗过澡的缘故,脸色更显光鲜亮丽。梳着银杏发髻,乌发润泽,还能看到梳子印。胸前捧着湿汗巾和皂盒,不安的眼神左顾右盼。她一眼就看到了新藏,饱含忧虑的眼睛微微弯了弯,随即轻快地跑到新藏面前,说:“您等很久了吧。”“没有,就一会儿,倒是你,出来一次不容易吧?”说着二人就向岸边走去。阿敏看上去有些慌张,总向后望。新藏故意讥讽说:“你怎么了?后面有人跟踪你?”阿敏被说得脸红了,不安地说:“非常感谢您特意来看我——多谢光临。”这话一说,连带着新藏也开始不安起来。他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敏苦笑着说:“要是被人看到就惨了。我和你都会倒霉的。”她只说了这两句。不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约好的地点。岸边暗处有个石狮子,从石狮子前面到河边,那里有很多从船上卸下来的石料。到了这里,阿敏终于不再紧张,停下了脚步。新藏小心翼翼地跟着走过来。这里被石狮子挡着,不会被街上的人发现。他一屁股坐在了石料上,也不管上面的湿气,催阿敏快点回答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总说我会倒大霉,我会有性命之忧呢?”阿敏望着暗青色的河水,默默祈祷了一会儿,然后回头望着新藏笑着说:“到了这里就没事了。”新藏愣愣地看着阿敏。阿敏坐在新藏旁边,小声地叙述起来。看上去好像他们遇到了很强的对手,不好好筹谋,就会马上招来杀身之祸。 外人都以为阿敏是阿岛婆的女儿,其实是外甥女。阿敏的父亲继承祖业成了神社里的木匠,曾经对女儿说:“阿岛婆很不一般。光看她的两肋就知道了,长着鱼鳞呢!”他见到阿岛婆总是避如蛇蝎,要么赶紧点火驱赶,要么撒盐辟邪。世事难料,父亲去世之后,母亲的外甥女成了阿岛婆的养女,那女孩同阿敏一起长大,体弱多病。就这样两家成了亲戚,有了往来。没过一两年,阿敏的母亲也去世了。阿敏没有舅舅,没人照管她,所以出了百日,阿敏就去了新藏家帮工。按说自此就和阿岛婆断了来往,后来怎么又到了阿岛婆家了呢?这个以后再细说。 阿岛婆的身世,阿敏的父亲知道一些。阿敏可一点都不了解,只听母亲她们说过,阿岛婆会招魂。阿敏认识阿岛婆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借助婆娑罗大神的力量跳神和算命。这位大神和阿岛婆一样身世不详,有人说是天狗变的,有人说是狐妖,什么说法都有。阿岛婆的守护神属于天满神宫[5],在她的认知里,神宫里的神官之类的肯定是龙族。也许就是因为这个,阿岛婆每天晚上过了两点,都会爬下后院的梯子,走到河水中埋入自己的头部和腰身,泡将近一个小时。若是在暖和一点的春天还好说,在大雪纷飞的寒冬,她也照样只穿浴衣利索地扎进河里。阿敏有时候有点担心,提着灯照看着河面。皑皑白雪落在对面河岸的屋顶上,阿岛婆的短发飘在黑黑的河面上。阿岛婆算命灵验,大概就是因为付出的代价这样大吧。表面上看,阿岛婆是帮助别人排忧解难的善心人,实际上她也帮人做过诅咒别人父母、丈夫、兄弟姐妹的事。前不久投河的那个木桶匠之子,据说就是阿岛婆受一个米店老板之托施咒而死的。那老板和那青年看中了同一个艺伎。奇怪的是,不知怎么回事,阿岛婆咒死过人的地方,咒语便不再灵验,而且那里发生的一切事都不会被阿岛婆的千里眼看见。这就是阿敏选择此地见面的原因。 那阿岛婆到底为什么要拆散阿敏和新藏呢?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今年春天,有个做证券的商人来找阿岛婆算财运,看上了温柔的阿敏。他给了阿岛婆很多钱,想让阿敏做他的小妾。如果只用钱就好办了。奇怪的是,阿岛婆离不开阿敏:一离开,就不会跳神和算命了。每次阿岛婆跳神算命,都得请婆娑罗大神附身在阿敏身上,然后从阿敏口中得到神旨。神灵本应该直接附身在阿岛婆身上,奈何阿岛婆那时会犯迷糊,哪怕当时知道神旨,醒来也会忘光。没办法,只好借助阿敏来听神旨了。因为这个,阿岛婆更离不开阿敏了。而那证券商人也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想着娶了阿敏当小妾,阿岛婆必然跟着来,到时候让她掐算股市行情,没准就会成为富豪,财色双收。 阿敏被附身的时候,虽然恍恍惚惚,但阿岛婆做的那些坏事毕竟是从自己嘴里得到命令的,因此善良的阿敏觉得自己成了害人工具,莫名有些害怕。之前说到的那个养女,也是同样的遭遇。那姑娘本来身体就弱,越折腾病越重,再加上内心的罪恶感,终于承受不住,在一个阿岛婆熟睡的夜晚自尽了。那位养女自尽后,给阿敏留了遗书。阿岛婆想让阿敏接班,正好借这个时机骗阿敏请假回乡,扣押之后扬言就算是杀了她也不放阿敏离开。阿敏之前与新藏约好的那天晚上本来打算趁机逃走,奈何阿岛婆一直戒备很严。阿敏每回望向窗外,都仿佛看到一条大蛇盘在那。她不敢。后来多次想逃跑,就是逃不出去,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所以只好认命般乖乖就范。 阿岛婆平时就对阿敏很残忍,自从那天新藏来过之后,她对阿敏的恶行变本加厉,不仅仅是口头言语上的辱骂,还时常动手打掐阿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把阿敏吊起来,或者让大蛇缠着阿敏的脖子,手段令人发指。更让阿敏害怕的是,阿岛婆边打边吓唬,如果阿敏不乖乖听话,就让新藏减寿。这样一来,阿敏更不知道怎么办了。除了认命,万念俱灰。万一让新藏受到了伤害,那才是最可怕的。她下定决心,告诉新藏这一切。新藏听完,一边感叹阿岛婆手段了得,一边更加厌恶她。阿敏内心犹豫彷徨不知所措,在去找阿泰之前还是那样。现在讲完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苍白着脸,看着新藏的眼睛说:“阿敏命苦,所有痛苦和悲伤都由我来承受吧,斩断情丝,我们就像从前一样素不相识吧。”说完她再也承受不住,伏在新藏的膝前哭起来。新藏见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抚着阿敏的后背,连吓带哄地说了一会儿。面对如此厉害的阿岛婆,他俩还想在一起的愿望恐怕很难实现了。但新藏绝不想示弱,他打起精神说:“没事儿,别怕,过段时间看看。”阿敏听了此话渐渐止住了眼泪。两人分别的时候,阿敏还忍不住哽咽:“如果时间宽裕,还可以考虑挽救的事,可是后天又要请神了,我怕到时候我说走嘴……”新藏不禁有些泄气。后天请神!只剩下两天的时间了。否则自己和阿敏都会有很大的危险。两天,有什么办法能治住那个老太婆呢?报警也不行,法律也管不了鬼神犯罪。靠社会舆论也不行,人们只会以为阿岛婆是搞迷信的而一笑了之。新藏想不出办法来,只呆坐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阿敏幽幽地望着星光黯淡的星空喃喃道:“还不如死了算了。”随即突然环顾四周说,“我得回去了。时间太久阿婆该训斥了。”阿敏身心俱疲。他们二人见面有半个小时了。夜色弥漫,河风带着腥气飘来,远处的柴堆、船只都隐没在黑暗中。只有泛白的河水波光粼粼,像露出白肚皮的大鱼。新藏轻搂阿敏肩膀,吻了吻她说:“别想太多,明天傍晚还来这儿,我会想出办法来的。”他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阿敏轻轻拭去泪痕,默默点头,悲伤而无助。垂头丧气的阿敏和无精打采的新藏一同起身离开,绕过石狮子回到了大街上。星光下,阿敏低垂着头,露出娇美的脖颈。她又忍不住想哭:“啊,我真想一死了之。”刚说完,前方刚才蝴蝶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只巨大的人眼。那人眼有三尺多大,没有睫毛,泛着淡青色,瞳仁混浊,先是像水泡一样鼓起来,然后从地上飘起来,接着呆滞了一会儿,然后瞳仁斜到一边。这只巨眼混于夜色中,虽然模糊不清,但却透着无法包藏的恶意。新藏不由得护住阿敏,努力想看清那巨眼。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身上凉了个透。他想喊,但舌头却动不了。那只巨眼也凶恶地瞪着新藏。幸好没多久,那巨眼渐渐模糊起来,眼皮像贝壳般脱落后,又只剩下电杆,什么怪物的踪迹都没有。那蝴蝶翩翩起舞,从某个角度看就好像贴地飞行的蝙蝠。新藏和阿敏如梦初醒,大惊失色。他们对视一会儿,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惊恐和决心赴死的含义。二人紧紧握着手,浑身忍不住颤抖。 过了半个小时,新藏来到阿泰家里,在舒适的客厅里,他向阿泰小声叙述着这些奇怪的事。黑色的蝴蝶、阿岛婆的秘密——在普通现代人看来就是在瞎编乱造,但阿泰之前接触过阿岛婆,所以比较容易接受。阿泰给新藏端了一碟冰激凌,认真听着新藏的话。“那只巨眼消失后,阿敏脸都吓白了,她说:‘怎么办?阿婆知道我跟你见面了。’‘事已至此,我们和老太婆的战斗开始了,还在乎她知不知道干吗。’我当时说这话时是逞强的,有点麻烦的是,我和阿敏约好明天傍晚还去那里见面呢。今天见面已经被发现了,明天估计阿敏不容易出来了。而且要把阿敏救出来,就必须在两天内想好办法。明天如果见不到阿敏,就表明计划完了。现在求神拜佛都不管用了。我和阿敏分开后,往你这走,脚步直打战。”新藏说完,才动了动手里的扇子,忧虑地望着阿泰。出乎意料的是,阿泰却不急不躁。他看了眼屋檐上的葱草,又转过来看新藏,皱眉思考了一下,又自信地说:“你有三道难关需要过。第一道,你要把阿敏安然无恙地救出来。第二道,只剩下两天时间。第三道,为了完成计划,你得在明天见阿敏一面。第三道难关一过,前两道也就不是问题了。”新藏还是没有信心,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呢?”阿泰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不为什么。如果你见不到……”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环视了四周才说,“这个要保密,老太婆可能已经在你身边安插了各种眼线,所以可别走漏风声了。前两关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放心吧,一切包在我身上。今天晚上就好好喝酒,壮壮胆。”阿泰有些敷衍地笑了一下,就不告诉他计划,新藏有些着急生气,但喝了酒想了想,又觉得阿泰这样谨慎也有些道理。因为喝酒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他们俩边喝边聊天,阿泰发现桌上杯子里的啤酒沫儿都快没了,新藏还没动口。于是他端起酒杯对新藏说:“来,干一杯!痛痛快快地喝吧!”新藏见状,也顺势端起酒杯准备一口喝完,酒杯里映出电灯和身后的窗子。突然,出现了一副奇怪的面孔,或者不能说是面孔,因为说不出那东西像什么,鸟?兽?蛇?青蛙?只能说是一小部分脸,从眼睛到鼻子,正从新藏肩头往杯子里望。那东西背对着灯光,影子就投到了杯中酒里。那眼睛和新藏一对视,立马就消失了。新藏放下酒杯,环视四周,什么都没找到。电灯还是亮着,檐上草还被风吹动着。哪里也看不出来藏着妖物。阿泰见状问道:“怎么了?杯子里有虫子?”新藏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回答说:“没有,我看见杯子里出现了一个怪面孔。”阿泰一听,重复了一遍:“一个怪面孔?”随即看了看他自己的杯子。不用说,他的杯子里只有他自己的影子。“你是不是神经太敏感了?老太婆的神通已经能到我这里了?”“可能啊,你也说了,我身边可能到处都是她的眼线。”“好吧,不过她总不会伸出舌头喝你的酒,所以还是干杯吧。”阿泰极力让垂头丧气的新藏鼓起劲来,新藏越发没精神了,还没喝完酒就准备回家了。阿泰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励新藏,为免坐电车不安全,还给他叫了人力车。 那天晚上睡觉时,新藏总做噩梦,屡屡吓醒。但天一亮,他就记起要给阿泰打电话道谢。接电话的是管家,说阿泰一早就出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新藏猜测阿泰去了阿岛婆家,想问又不好问,而且问了也不见得能问出来。于是留言说让阿泰一回来就通知他。快中午的时候,阿泰打来了电话。他以看房产的名义真的去了阿岛婆那里。“见到了阿敏,也告诉了她我的计划,明天回复。这事很重要,阿敏会积极配合的。”听了阿泰的话,新藏觉得一切进展都很顺利,更想知道阿泰的计划了。“你到底有什么计划?”阿泰又开始嬉皮笑脸地说:“不要着急,再等两三天就告诉你。为了保密,打电话的时候也得注意。我会再找机会给你打电话的。再见。”挂了电话,阿泰坐在账台木格墙后,心情也有点复杂。自己和阿敏的命运这几天就要出结果了,也不知道是该担心害怕,还是应该高兴期待。他没有心情算账,推说自己还生病发烧,过了中午就到二楼卧室睡觉去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被盯着。确实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楼梯口那好像有什么人,蹲在那偷窥自己。新藏立刻起身去查看,但什么人也没看见,只看到光滑闪亮的地板映着窗外的天空。 到了第二天,新藏更坐不住了。好不容易到了昨天接电话的同一时刻,阿泰终于来电话了。他的声音比昨天还精神:“太不容易了!阿敏回话了,就按照我的计划来。什么?怎么得到回话的?这还不简单,我又找了点事去老太婆家呗。昨天就已经说好了,阿敏来开门的时候就把回信塞给了我。”阿泰有些得意地回答。奇怪的是,说到一半的时候,电话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听不清说什么,但听着上气不接下气似的。新藏一开始以为是电话串线了,就没在意,他着急知道阿敏怎么样了,只顾催着阿泰说。没多久,阿泰也听出了异样,问道:“是你那边在吵吗?”新藏说:“不是,可能是串线了吧。”“那挂了重拨吧。”接连试了两三次,那怪声还是在,哪怕跟接线员抱怨也没什么变化。阿泰也泄气了。“没办法,可能是哪里出问题了。话说回来,阿敏已经同意计划了,你就等着好消息吧。”新藏还是不死心想知道阿泰的计划:“你到底要怎么做?”阿泰还是紧咬牙关不透露:“再等一天吧。明天这个时间之前你就能知道了。好了,别着急,就慢慢等着吧。不是说‘有福之人不用忙’吗?”阿泰这话刚说完,电话里出来一个明显带着嘲弄的声音:“别瞎折腾了!”新藏和阿泰惊了一下:“哪里的怪声?”这下听筒里什么动静都没了。“不行,刚才那声音可能是老太婆的。没准明天的计划也……唉,一切全看明天吧。我挂了。”阿泰有些慌乱地匆匆挂了电话。阿岛婆连他们的电话都偷听到了,那阿泰和阿敏交换信件肯定也被知道了。虽然新藏不知道计划是什么,但是如果被老太婆知道了,那岂不是一切都完了?想到这个,新藏担忧得魂不守舍,在卧室的窗前站立,望了很久天空。不知是不是幻觉,他好像又看见天空中出现了几十只黑色蝴蝶翩翩起舞,交织成不祥的图案。新藏觉得累极了,连看到那景象也快没感觉了。 那天晚上新藏还是总做噩梦,还是没睡好。快天亮的时候才恢复了点精神。早饭吃得很没胃口,吃完就给阿泰打电话。阿泰还没起床,带着睡意抱怨:“你怎么这么早打电话?太过分了。我不喜欢早起,这会儿接电话简直就是要我的命。”新藏不理会他的语气:“昨天打完电话,我就等不下去了。我要去你那里,只听你电话,我有点不放心。我马上就过去。”阿泰一听拦不住,就说:“那你来吧,我等着你。”新藏一听马上挂断电话。出门前看了一眼担忧的母亲,也不说去哪就跑出去了。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乌云的缝隙间洒下紫铜色的光。天气很闷热。新藏来不及多想,立刻坐上电车。坐车的人不多,他选了中间的位置。一坐下来,困意就袭了上来,他甚至感觉有点头疼,仿佛帽子在勒紧。他想通过转移注意力缓解一下,一看发现周围有点怪异——车顶两侧的吊环都在随着车身晃动而摇摆,他眼前的这个却不动。一开始他只是奇怪,并没在意。但过了一会儿,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又出来了,而且越来越强烈。他觉得坐在这个不动的吊环下面不舒服,就换了个位置。再抬头就惊住了:那只不动的吊环开始晃动,其他原来动着的吊环却都静止了。虽然见多了怪事,但新藏还是有点害怕。他不由得环顾四周想求助。斜对面坐着一个老太太。她穿着黑罗披风,越过领口透过眼镜反瞥向新藏。虽然这老太太和阿岛婆无关,但新藏看着无端就想起了阿岛婆那张脸。他受不了了,把票塞给乘务员,迅速跳下了车,那速度堪比被发现了要逃跑的小偷。可是他忘了电车还在行驶,一跳下去帽子就飞了,木屐也坏了,而且还摔倒了,膝盖破了,磕得不轻。要不是他爬起来得快,很可能就被旁边飞驰的大货车轧了。新藏满身泥土,又满脸被喷了一股尾气。他望着大货车黄色后门上的蝶形标志,为自己大难不死而庆幸。 这场惊险发生在鞍挂桥站前四五百米的地方。正好过来一辆人力车,新藏爬上车还是惊慌不已,他催车夫快点走。一路上他心惊肉跳,身上的伤也很疼。刚才那番波折,可能也是一种不好的预示。他有点担心人力车会不会翻掉,那样可真是命绝于此了。车走到两国桥时,国技馆上空乌云压顶,河面上的船帆聚拢成蝴蝶的形状。新藏感到自己即将与阿敏生离死别,甚至有些泪湿眼眶。怀着这样的心情,不知不觉间车过了大桥,到了阿泰家门口。这时的新藏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复杂的情绪纠结于胸,让他百感交集。在车夫诧异的目光中,新藏迅速多付了一些钱,就匆匆进去了。 阿泰见新藏来了,连忙把他让到里屋。一转眼看到新藏这副形容,不禁有点吃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搞的?”“我从电车上跳了下来,受了点伤。”“你又不是没坐过车,怎么会笨到这个程度?你为什么要跳车?”于是新藏把经过详细告诉了阿泰。听完之后,阿泰皱了眉:“情况不太好,可能是阿敏那里出问题了。”新藏一听到阿敏的名字就紧张,追问阿泰:“出了问题?你让她干什么了?”阿泰却不回答,叹口气说:“唉,到了这个地步,也许是我的责任。我要是不在电话里说出跟阿敏通信的事,老太婆也不会知道我的计划。”新藏更着急了,嗓音都发颤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告诉我计划是什么。你也太狠心了,我都吃了多少苦了。”阿泰打断我说:“行了,那也是无法避免的嘛,我都知道的。对手是那样厉害的老神婆,你要明白我的苦心。我要是不告诉你通信的事,也许就顺利进行下去了。你的一切行动都被阿岛婆监视着。没准那次电话之后,我也被监视了。万幸我还没遇到你那样的怪事。我的计划还是不能透露,不保密不行,哪怕你怨我,不到最后,我也不能告诉你。”阿泰好言解释,可新藏听了,虽然同意阿泰的做法,还是免不了担心阿敏。他难掩脸上的愤怒,直接问阿泰:“就算你说得对。那阿敏她会受伤吗?”阿泰也是一副担忧的样子:“不知道啊!”忧心忡忡地沉默了一会儿,阿泰有点坐不住了,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我也很担心,咱们别去老太婆家,就去附近看看吧。”新藏正担心得要命,一听阿泰的建议,当即同意,只用了五分钟时间就穿着单衣出门了。 出了门还没走五十米远,后边就传来木屐嗒嗒触地的声音。他俩回头一看,是店里的小伙计,扛着一把伞追来了。“送伞来了?”“是的,管家说快下雨了,请您带上伞。”“那为什么不给客人也带一把?”阿泰接过那把伞问了句。小伙计挠挠头,不知如何回答,鞠了个躬就跑回去了。真的要下雨了,天空中的乌云黑沉沉的,云的缝隙间透出的光线好像钢柱,看着有些阴森可怕。二人看着这天色,内心不由得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也不再交谈,只快步走。阿泰走得慢,过一会儿就得小跑几步紧追,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后来实在追不上,就放任新藏先走,他自己拿着伞慢悠悠跟着后面,同情地看着前面的同伴。走到阿敏和新藏看见巨眼幻象的地方,也就是第一道桥左拐的地方,一辆人力车从阿泰身边飞驰而过。阿泰看见车上的乘客,立刻尖声唤住走在前面的新藏。新藏不耐烦地停住回头说:“干吗?”阿泰追上前来急急地问:“你看见刚才人力车上那个人没有?”“看见了,戴着墨镜,比较瘦的一个男人。”新藏说完又要走,阿泰前所未有地郑重地说:“你听着,那人是我们家的大主顾,叫键惣,是个证券商,我猜可能就是他要娶阿敏做小妾。没啥依据,我就是感觉。”新藏心不在焉地说:“还能就凭感觉?”他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阿泰举起伞指着前面:“也不全是感觉,你看前面,那车停在阿岛婆家门口了吧?”说完看着新藏,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得意表情。新藏望去,果然是真的。那车停在垂柳下,车夫正在悠闲地休息。见此情景,新藏的表情有点变化,但还是那样郁闷。他有点烦躁地说:“可是,来找老婆子算财运的证券商,有很多吧?不只是键惣一个人吧?”说着两人来到阿岛婆家隔壁门前,阿泰也不再申辩,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环境,以保护者的姿态和新藏并肩走过阿岛婆家门前。只见那门前除了有辆车外,与平日没什么区别。车就在眼前,耳朵后面别着“金蝙蝠”香烟的车夫在看报纸。地上有车轮印,从隔壁家门前到下水道前粗粗的两道儿。阿岛婆家的木格窗、木格门,以及里面隔扇的老旧颜色,都毫无变化,还是那样阴森寂静。不仅看不到阿敏的身影,连她常穿的那身蓝底白花衣服的袖子也看不到。慢慢穿过阿岛婆家门前的两人,不再那么紧张,但什么都没看到,让他们感觉很沮丧。 来到阿岛婆家另一边隔壁的杂货铺前,二人看到店门上方挂着一排红灯笼,灯笼上有蚊香的字眼。店门口摆着浅草纸、棕刷、洗头粉等杂货。门口站着一个人正在和老板娘说话。好像是阿敏。没错!他俩对视一眼,快速走进杂货铺里。阿敏一看到他们二人,本来苍白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红。可是当着杂货铺老板娘的面,她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好强压住内心的激动,轻轻哎呀地惊呼一声。这时,阿泰镇定地抬手扶了扶帽檐,上前搭话:“您母亲在家吗?”“在呢。”“那您在这是做什么呢?”“客人要用白纸,我来买……”阿敏话没说完,屋外好像一下子就暗下来,雨丝携着一道白光掠过门口的大红灯笼,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响起,连柳叶好像都被震慑住了。阿泰随着雷声迈出店门一步说:“那请您给传个话,我想请您母亲给掐算一下,刚才我在门口喊了几声,没人答应,我还以为没人呢。原来您在这偷懒闲聊呢!”说完瞥了瞥阿敏和杂货铺老板娘,开玩笑似的说。什么都不知道的老板娘没看出来阿泰在演戏,赶紧催促阿敏:“阿敏,快回去吧。”然后去收大红灯笼,免得被雨淋湿了。阿敏跟老板娘说了再见,便紧跟新藏和阿泰出了杂货铺。三人过阿岛婆家门而不入,借着雨伞的遮挡,直冲第一道桥奔去。在这短短的一刻,不用说性命攸关的新藏和阿敏,就连平日大大咧咧的阿泰,也觉得到了关键时刻。他们默不作声地前行,走到岸边,丝毫没注意到雨有多大。 到了石狮子那里,走在前面的阿泰回身说:“到这儿就安全了。找个地方躲躲雨,顺便歇口气吧。”三人挤在一把雨伞下,穿过散落的石料堆,来到岸边一个工地的工棚。雨越下越大,遥望对岸已是雾茫茫一片。工棚也挡不住雨,三人还得挤在雨伞下躲雨。他们在一块做门柱用的花岗岩石料上坐下,新藏立刻说道:“阿敏,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话间,一道刺眼的闪电劈下来,紧跟着一声穿越云层的雷声滚滚而来。阿敏低埋着头,不敢起身。雷声过后,她抬起苍白的脸,不知望向雨中的何处,静静地说:“我已经决定了。”听到这话的新藏脑海里清晰地闪现着“殉情”两个大字。坐在中间撑着伞的阿泰没明白他们的意思,只好鼓励他们说:“喂!不要认输啊。阿敏也是。这是关键时刻。你家那个客人就是键惣吧?想娶你做小妾的就是他吧?”听到阿泰这样问,阿敏如梦初醒,明亮的眼睛盯着阿泰气愤地说:“对,就是他。”“你看,我猜就是吧?”阿泰得意地望向新藏,随即认真地说,“阿敏,这会儿雨下得正大,键惣怎么也得在你家待二三十分钟。你先说说我的计划怎么样了?如果计划完不成了,那也得是我们男人往前冲。我这就去你家,去跟键惣摊牌。”阿泰说得斩钉截铁,让新藏觉得内心充满力量。雷声更大了,伴随刺眼的一道道闪电而下的是越来越大的暴雨。阿敏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凄美而冷峻,颤抖着双唇说:“计划败露了……一切都完了。”然后在这漏雨的工棚里,伴随着雷雨交加的声响,阿敏用细弱而清亮的声音,喘息着断断续续讲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听罢,新藏和阿泰明白计划确实是彻底败露了。 最初,阿泰听新藏说阿岛婆的秘密是让神灵附身在阿敏身上以得到神旨,那时就想到了一个计划:让阿敏假装被神灵附体,然后借机惩治老太婆。于是就在请阿岛婆掐算的时候,悄悄将计划给了阿敏。阿敏当时虽然觉得这个计划有点危险,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下定决心试试,于是第二天就给了阿泰答应的回信。然后,到了当天晚上十二点,阿岛婆在竖川洗澡后又要请婆娑罗神了。要是你知道她是怎么请神的,就会明白这个计划的不可行之处。那是人们无法想象的方法。请神的时候,阿岛婆粗暴地命令阿敏只裹一条浴巾,将其反剪双手吊起来,弄乱头发,关掉灯,跪在屋子中央面向北方。她自己也不穿衣服,左手点蜡烛右手拿镜子,站在阿敏面前念咒语,边念边用镜子戳阿敏……对一般女子来说,面对这样可怕的折腾肯定会晕过去。随着咒语一声比一声大,老太婆拿着镜子逼近,直至将阿敏逼倒在地。这还没完,之后老太婆会像虫子一样趴在阿敏的胸前,继续让阿敏盯着蜡烛照着的镜子。不一会儿,婆娑罗大神就会悄无声息地附身了。阿敏变得目光呆滞、手脚不停抽搐,在老太婆连连逼问下,阿敏把所有的都说了。那天晚上也是一样。阿敏遵守与阿泰的计划约定,表面假装呆愣,内心一直暗暗警惕。她打算看准时机假传神旨,叫老太婆不要妨碍她和新藏的恋情。她打定主意,对老太婆的连连逼问不作应答。然而,不知怎么的,凝视镜子中的烛光久了,心神还是有些动荡了,甚至有些忘却一切。老太婆的咒语紧锣密鼓地念着,像蛛网一样包围着阿敏的心,而镜面吸引了阿敏的目光,放出诡异的光彩,将她拉入梦幻般的境地。不知过了多久,阿敏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一夜过去,阿敏的苦心毫无结果,还是被老太婆知晓了。微弱烛光下,各种大小形态各异的黑蝴蝶画着圆圈飞上了天空。镜子不见了。阿敏沉沉睡去。 暴雨中,阿敏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讲述着经过。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新藏和阿泰听到这里,还是不由得相视叹息,美好愿望是真的破灭了。绝望感笼罩在他们周围,二人怅然若失,只是看着暴风雨,说不出话来。不过阿泰还是很快就振作起来,鼓励阿敏说:“你还记得当时的经过吗?”阿敏低头说:“不记得了。”然后抬起头不安地看着阿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说完忍不住哭起来。外面天空中的炸雷仿佛悬在头顶,随时会炸裂,不时闪过的闪电将工棚照得很亮。一直呆坐的新藏突然站起身,凶神恶煞般向外面的风雨中冲去,手里还拿着一根钢钎。阿泰见状,扔掉雨伞,迅速冲上去拦住他。“你疯了?!”阿泰气急大声呵斥,新藏仿佛变了个人,拼命尖叫大喊:“放开我!这个时候不是我死,就是她亡!”“别犯傻!今天键惣来了,我去……”“那是个什么东西?想纳阿敏为妾,会听你的吗?别废话,让我去!看在朋友一场的分上,放开我!”“你不想想阿敏?你这样寻死,她怎么办?”两人在雨中争吵的过程中,新藏感受到阿泰揽住自己的手在颤抖但十分有力。他转头看见阿敏满眼含泪地望着自己,凝满悲哀。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中,一道微弱的声音传入耳中:“让我俩一起去死吧。”说话间,一声炸雷响起在身边,甚至能看见那紫色的火花。被两人抱住的新藏晕过去了。 新藏从噩梦般的昏睡中醒来已是几天后的事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就躺在家里的二楼上。额头敷着冰袋,枕边有药和体温计。还有一盆花开着小小的蓝色花朵,是牵牛花。现在应该是早晨。他努力回想发生过的事情:暴雨、炸雷、老太婆、阿敏……一转眼就看到了阿敏在门旁坐着呢。她发髻有些乱,脸色苍白,一副担忧的样子。阿敏没有愣神,一眼就看见新藏醒了,脸带红晕羞涩地出声:“您醒过来了?”新藏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喃喃唤着恋人的名字。这时又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太好了!这下可以放心了。哦,你别动,安心休息吧。”原来是阿泰。“阿泰,你也在啊!”“我在,你母亲也来了。医生刚走。”新藏还有点懵懂,怔怔地扭脸看向另一边,母亲和阿泰在那里坐着,宽慰地看着他。新藏有点想不起来,那场可怕的大雷雨后,他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呆愣愣地望了三人一会儿。母亲满眼慈爱地看着他说:“一切都过去了。你也要好好休息,好好养身体。”母亲说完,阿泰也更加活跃地说:“没事了!你们的真情感动了神灵。阿岛婆和键惣说话的时候,被雷劈死了。”新藏被惊喜冲击得无以言表,内心荡漾着感动,泪水悄悄流下来,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平复心情。其他三个人看到可吓坏了,以为他又晕过去了。新藏连忙睁开眼睛。阿泰正准备起身去叫医生,此时见新藏没事,夸张地说:“哎呀!吓唬人呢!大家别慌,刚才的哭鸦现在又笑了。”一想到那个老太婆已经死了,新藏就忍不住幸福得想笑。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问阿泰:“键惣呢?”“他啊,他干瞪眼没办法。”阿泰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昨天去看过他了。他说,神灵附在阿敏身上反复警告,老太婆若是阻碍你们俩相恋,就会自取灭亡。老太婆不相信,认为是在骗她。于是第二天,键惣去的时候,她就放肆地说,无论怎样都要拆散你们俩。我的计划是真的失败了,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我们想要的。阿岛婆以为阿敏在骗她,最终性命不保。整件事都让人意想不到。可见神灵有时候也辨不清善恶。”阿泰连连感叹世事难料,新藏一面惊叹于强大的魔力,一面在想自己雷雨中晕过去后的情况,于是问:“我后来……”阿敏接过话来回答他:“我们赶紧叫车把你送到附近的医生那里,你一直发高烧。傍晚回到家,就开始一直昏睡。”阿泰满足地喟叹,近身鼓励说:“你高烧的时候,多亏你母亲和阿敏的照顾。你一直在说胡话,为了照顾你,她们都没好好休息,你母亲三天来都没怎么合过眼。对了,阿岛婆也送葬了,我办的。你母亲两边都跟着操心了。”“母亲,谢谢您。”“谢我什么?还不赶紧谢谢阿泰。”说这话的时候,几个人都忍不住热泪盈眶。阿泰很快调整好情绪:“快三点了,我也该走了。”说着站起身来。新藏不解地问:“现在不是早晨吗?”阿泰对新藏这样问感到很惊讶:“你开玩笑呢吧?”他掏出身上的怀表,要给新藏看。一转头看到了床头的牵牛花,笑着说:“这盆牵牛花是阿敏在阿岛婆家住的时候养的。那个雷雨天开的花,大多都谢了,只有这朵一直开着。真是奇了。阿敏好几次跟我们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这朵花不败,你就会康复的。你现在终于醒了。这有些匪夷所思,但透着多浓的人情味儿啊!” 大正八年(1919)九月二十二日 [1] 坡: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19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浪漫主义思潮时期的重要成员。其小说想象奇特、恐怖怪异,善于运用夸张、隐喻和象征等来表现人性的危机。 [2] 霍夫曼:恩斯特·西奥多·阿玛迪斯·霍夫曼(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1776~1822),简称E.T.A.霍夫曼。德国作家、作曲家,是浪漫主义运动的重要人物。其作品多神秘怪诞,强调幻想、恐怖和超自然现象。 [3] 红色电车和蓝色电车:红色电车是倒数第二班车,蓝色电车是末班车。 [4] 盆节:盂兰盆节,也叫中元节、灯笼节,是日本仅次于元旦的盛大节日,一般在阳历8月15日前后,是祭奠先祖、祈祷祝福、阖家团圆的日子。挂在屋檐的灯笼有为祖先引路的意义。 [5] 天满神宫:日本供奉菅原道真的地方。菅原道真(845~903)是日本唯一以才学而登相位的作家。他站在平安时代汉文学的顶峰,被后世称为文艺之神、书法之神、学问之神。 芋粥 大概是元庆末年或仁和初年(877~889)的事。总之时代在这故事里并没有很大的作用。读者只要知道是平安时代[1]——时代背景是遥远的从前就行了。那时候在摄政王藤原基经手下的侍卫中,有某位五品武士。 我也不想写“某位”这么敷衍的称呼,很想弄清楚这人究竟叫什么,是哪里人。奈何找不到记录。应该是个不值得留名青史的普通人吧。毕竟史书作者们对平凡人或事不感兴趣。这一点倒跟日本自然派作家们不同,王朝小说家们并非闲人,不会关注不重要的人事。总之,藤原摄政王手下的这位五品武士就是这故事的主角。 五品长得其貌不扬:矮个子,红鼻子,眼角下垂,稀薄的胡子长在瘦削的脸上,下巴出奇地窄小,嘴唇嘛——算了不说了,真要细数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我们的这位主人公五品的形容有着天生的猥琐。 没人知道这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来侍奉藤原摄政王的。反正是有很长时间了,他总是穿褪了色的褂子,戴着一顶皱巴巴的乌纱帽,每天不厌其烦地重复同样的工作。谁见了他,都不会想到他曾经的年少时光(五品已经四十多岁了)。反而觉得,单看他那通红的鼻子和寥寥无几的胡须,生来就该在朱雀大街的十字路口任凭风吹雨打。上自主人藤原基经,下至牧童,都这么觉得,没人怀疑。 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会遭受的待遇,大家可想而知了吧。在其他武士的眼里,五品连只苍蝇都不如。不管是有级别的还是没级别的侍卫,加起来有二十来个人,都对他的进进出出出奇地冷淡。五品吩咐他们做事的时候,他们也当没听见继续闲聊。对他们来说,五品就好像空气一样无形,他们就当看不见。手下们尚且如此对待他,更不用说侍卫长等长官了,不把他看在眼里更是自然的事。他们对待五品表情冷淡,却好像藏着小孩子似的无聊恶意,做什么都只是打手势。人使用语言是有原因的,手势也有表达不出意思的时候。但他们都觉得那是由于五品没有悟性造成的。因此当他们交代不清的时候,就会上上下下打量五品,从他歪掉的乌纱帽到快破掉的鞋后跟,然后嗤笑一下,转身就走。即使面对这样的对待,五品也从来不生气。他太懦弱了,对一切不公正都没有感觉。 尽管如此,那些同僚武士还要来寻他的开心。年长一些的武士拿他丑陋的样貌编成戏言逗乐,年轻一些的武士也经常拿他当笑料。他们甚至当着五品的面嘲笑他的鼻子、胡子、帽子或者褂子。不仅如此,他们还拿五六年前就已经离开他的前妻那突出的下嘴唇说事,甚至还翻出与他前妻有绯闻的花和尚的事说笑。他们对五品做的恶作剧有时候非常恶劣。这里都无法一一说尽。不过,只说一件:他们偷偷喝掉五品的竹筒里的酒,然后装尿——从这样的事,就能想象到到底有多恶劣了吧。 可是,五品对这些还是毫无感觉。至少在别人眼里他是无动于衷的。他从没有闻言色变,总是轻抚自己稀疏的胡子,继续做着该做的事。然而,同僚们的恶作剧却越来越过分。头发上被贴纸片,草鞋被挂到刀鞘上时,他只是堆起似哭似笑的脸说:“你们不可以这样!”听到他这样说的人,不管是谁都会产生短暂的愧疚。(受捉弄的人不止五品一个人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会借五品的声音和表情,谴责他们的无情。)这种愧疚感虽然模糊,但却瞬间直达他们的内心。但是很少有人能一直保持这种心情,这其中有一个无品的侍卫。他来自丹波国[2],是一个才长出胡子的年轻人。当然这年轻人一开始也像其他人一样看不起五品。然而,有一天听到五品说“你们不可以这样!”之后,就一直耿耿于怀。那以后他再看五品就感觉不一样了。从五品那营养不良、气色不佳、丑陋不堪的脸上,他看到了世间的迫害。每次看到五品的遭遇,他都会想到世间一切本质上的卑劣,而那通红的鼻子、可怜的胡须,就像一丝安慰,投入他的心底。 然而,也只有这一位年轻人这样想。五品还是活在周围的鄙视中,不得不过着像狗一样的生活。首先,他连一件像和服一样正经的衣服都没有。他只有一件蓝色的褂子和一条同色的裙裤,现在都已经洗得发白了。褂子的肩部有点下滑,线做的菊花状的饰物也已经有点褪色了,裙裤下摆的地方破得尤其严重。没有穿衬裤,露着两条细腿,即使是不爱说坏话的人见了也觉得很寒碜,像瘦牛拉破车。而且佩戴的大刀也很普通,刀柄的扣子很奇怪,黑色刀鞘上的漆也掉了。鼻子通红,趿着草鞋,驼着背,在寒冷天气的映衬下显得驼得更厉害,走路的时候还东张西望,迈着小碎步——这样一副形象,连路过的小贩都看不起,也不是没道理的。接下来就有这样一件事。 有一天,五品有事去神泉院,经过了三道城门,看见六七个小孩聚在路边不知道在看什么。五品一开始以为他们在玩陀螺,后来从孩子们身后瞧了瞧,发现他们正对一只不知哪来的狮子狗又踢又踹,那狗的脖子还被拴着。五品一向窝囊,虽然有时候也有同情心,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付诸行动过。只有这时,因为对方是小孩,便感到有了勇气。于是,五品假装是和蔼的年长之人,拍拍孩子的肩说:“饶了它吧,狗也会疼的。”那小孩轻蔑地看了看五品,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侍卫长交代事情不清时的表情一样,翻着白眼说:“要你管?!”退后一步接着说,“你个红鼻头!你算什么东西!”五品感到这话犹如打在他的脸上。他感到有点可悲,因为管了本可以不管的事却丢脸了。然而,他并没有发怒,也没有生气,只是苦笑一下来掩饰难堪,然后默默地继续往神泉院走去。孩子们在他身后做鬼脸、吐舌头,五品并不知道,就算知道,懦弱的他又能怎么样呢? 那么故事中的主人公五品就是个为受嘲笑而生的人吗?难道他就不抱任何希望吗?不是的,五品从五六年前就对“芋粥”产生了执念。所谓芋粥就是将山芋切开,用甘蔗汁煮成粥。芋粥在当时是非常高级的美味,甚至上了无上之君的餐桌。像五品这样级别的人,一年只有一次机会,只有在有贵客来时,才能沾点光润润嗓。喝芋粥喝到腻,成了五品多年前就开始产生的唯一的愿望。他从未将这个愿望告诉过别人。不,甚至可以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愿望上升到了此生唯一的高度。实际上,这个愿望已经成了他活着的寄托。人有时候会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奋斗一生,嘲笑他们的人,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而已,并不需要在意。 然而,五品喝芋粥喝到腻的这个愿望,竟然轻轻松松实现了。讲清楚这件事的原委,就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 有一年正月初二,藤原摄政王在府里招待贵客(这一日与太子、皇后设宴同日,摄政王设宴招待的是大臣们,规格也很高)。五品和其他侍卫坐在一起吃宾客们吃剩的菜肴。那时主人设宴的剩菜不会扔掉,而会给仆人家臣们吃。虽然说这次宴会规格很高,菜品丰富自不必说,但其实好吃的美味并不多。有的菜品是各种做法的年糕和海鲜肉类,如清蒸鲍鱼、鸡肉干、宇治小香鱼、近江鲫鱼、鲷鱼干、鲑鱼配鱼子、烤章鱼、大虾,还有大小酸橙、橘子、柿饼等水果,诸如此类。其中还有不得不说的芋粥,也就是五品年年盼望着的芋粥。奈何人多粥少,能吃到嘴里的并不多,今年格外少。可能是物以稀为贵,五品顿时觉得今年的粥特别美味。喝完了粥,抹了抹粘在胡子上的粥星儿,五品望着空碗,不由得嗟叹:“什么时候才能喝个够啊!” 话音未落,旁边威严而低沉的声音响起:“您竟然没有喝够过芋粥?”五品挺起驼背抬起头,怯怯望过去一看,原来是民部卿时长的公子藤原利仁,那时也在藤原基经府内当差。他长得膀大腰圆,身高体长,十分强壮,正吃着烤栗子,喝着酒,似乎有些醉了。 利仁看到五品的面容之后,不由得发出既怜悯又轻蔑的笑:“真可怜,你要是想喝个够,我可以帮你办到。” 总受虐待的狗,偶尔得到吃肉的机会,也不敢轻易往前凑。五品只能摆出平日那种似笑似哭的脸,瞅瞅利仁,再看看空碗,有些不知所措。 “不愿意?” “……” “怎么样?” “……” 五品还未作声,就渐渐感到众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生怕一说出来就会遭到嘲弄。于是左右为难,更加不好开口。利仁等得不耐烦了:“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强求你。”这一声打断了五品的纠结,要不然他的视线还会继续在利仁和空碗间徘徊。 “没有没有……真是太感谢了。” 听到这样的问答,众人都大笑起来。甚至有人边笑边学五品的回答“没有没有……真是太感谢了”。桌上盛放着柑橘的高低盘子,众多乌纱帽,一时间随着笑声,像波浪一样起伏。其中笑得最大声、最高兴的莫过于利仁自己。 “那我改日请你。”利仁说着话皱起眉头来,因为笑得太过,酒气上涌,“你觉得怎么样?” “真是太感谢了。” 五品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感谢。不用说,这样的回答又引起了哄堂大笑。利仁本来就是想叫五品这样再回答好逗大家笑,见效果达到,他笑得更加厉害,肩膀不停抖动。这个来自朔北的粗犷汉子,生活的乐趣只有两个:一是喝酒,二是大笑。 幸好谈话的焦点,很快就转移了。就算是逗乐嘲弄,焦点要是一直在五品身上,也让人感到不快。话题不断,酒菜不多时,一个小侍卫讲了一个笑话,说一个人骑马将两只脚放在了一个护腿里,顿时把大家逗笑了。只有五品,什么都引不起他的注意。他的脑海里全是芋粥。哪怕桌前摆上了烤山鸡,他也跟没看见一样;哪怕杯中有黑酒,他也想不起端着喝。他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脸红得像相亲少女,只是盯着面前的空碗微笑着。 过了四五天,人们看到,沿着加茂川的堤坝,在去往粟田口的路上,有两个男人在策马前行。其中一个穿着蓝色的猎衣,下配同色裙裤,佩戴着镶嵌金银饰物的大刀,是个须黑鬓美的男子。另一个人四五十岁,蓝色褂子外面还罩着一件皱巴的棉衣,腰带也系得皱皱巴巴,再看那通红的带着鼻涕的鼻子,真是无一处不寒碜。两人骑的马倒都是好马,前面那匹是桃花马[3],后面一匹是菊花青[4],三岁大小,两匹马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随从和车夫在这二人身后紧追慢赶。这一行人无疑就是利仁和五品了。 这是一个宁静晴朗的冬日,没有风,枯草一动不动地竖在泛白的河滩石间和潺潺而动的溪水中。柔和的阳光洒进河边的掉光叶子的垂柳间,鸟儿在树梢上跳动,影子清楚地投射在大街上。东边有座暗绿色的山,山顶圆秃秃的,好比霜打过的天鹅绒,大概是比叡山。阳光照得马鞍上的螺钿闪闪发光,利仁和五品慢悠悠地往前走。 “您说要带我出去,去哪呢?”五品不安地抓着缰绳。 “就在前面,没你想的那么远。” “这么说就是粟田口?” “可以先这么说吧。” 今天早上,利仁来邀请五品,说东山那边有处温泉,于是两人就一起出门了。五品真的相信了,最近没洗澡,正浑身痒痒呢。刚吃过芋粥,又能泡澡,真是太幸福了。美滋滋地想着,就痛快地跨上了利仁牵来的菊花青。哪知道,一路行来,到了粟田口也没有停下,还在继续往前走。 “您不是说就到粟田口吗?” “是的,不过还得再往前走一点。” 利仁面带微笑,故意不看五品的脸,继续骑马前行。人烟渐渐稀少,广袤的冬日荒漠上,可见觅食的乌鸦飞来飞去,山阴的积雪泛着青烟色。野漆树光秃秃的枝丫直冲天际,让人望着内心生寒,哪怕这冬日是晴朗的。 “那么,是要到山科附近吗?” “山科?这就是了,还得往前走呢。” 说着说着,就过了山科;走着走着,关山也过了。 晌午刚过,终于到了三井寺停了下来。寺里有个僧人和利仁关系很好,于是五品就随利仁在那儿吃了一顿饭。吃完饭又出发赶路了。一路上人烟更加稀少。那个年代不是很太平,总有盗贼出没。五品瑟缩着身子,仰头问利仁: “快到了吧?” 利仁忍不住笑起来,好像小孩子被发现了恶作剧似的,脸上的皱纹、眼角的鱼尾纹,都好像在犹豫要不要笑出来。 “其实,我是想带你去敦贺。”利仁一面说,一面举起马鞭遥指远方。马鞭落下,五品的目光自然看到了夕阳下的江水。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五品顿时惊慌失措。 “敦贺?您说的敦贺指的是越前那个敦贺吗?” 他听说过,利仁做了藤原有仁的女婿,常住敦贺。但五品从未想过利仁会带自己去敦贺。敦贺距此路途遥远,单带两个随从就走,会安全吗?而且常听人说这沿途总有盗贼出没。五品哀求地望着利仁说: “您在开玩笑吧?说是去东山,走到了山科;说是山科,又走到了三井寺,现在又说去越前的敦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您如果一开始就定好了去,起码能多带几个人啊。现在随从这么少,怎么去敦贺啊?” 五品带着哭腔嘀咕着。要不是想到了跟着利仁能“喝芋粥喝到腻”,这个愿望支撑着他,他早就返回京都去了。 “不用担心,有我利仁在,可以以一当千,放心吧。” 利仁看到五品这样惊慌,皱了皱眉头轻蔑地说。说完他将随从带来的箭筒背到背上,又将一张黑漆大弓放在身前的马背上,随即策马奔腾往前而去。事已至此,懦弱的五品毫无主意,只能按照利仁说的做。他内心很不安,不禁东张西望这荒野,口中喃喃自语,情不自禁念起还勉强记得的几句观音经来。他身体弓得厉害,鼻子都快碰到马鞍了,无精打采地催马前进。 荒凉的原野上,只有马蹄声嘚嘚作响,黄茅遍地,处处可见的水洼倒映着冷冷的天空,好像要冻结一样。原野的尽头是一脉山川,山上的积雪因为背阴,呈现出紫黑色。一丛丛枯黄的茅草很高,总是阻断步行的随从们的视线,很多景色他们看不见。突然,利仁回过头来,朝五品喊: “看呢,来了个信使,可以帮我们送信给敦贺。” 五品没听明白利仁在说什么,怯怯地望着利仁指的方向。在人迹荒芜的原野上,一只暖色皮毛的狐狸,在夕阳映照下,慢吞吞走在野葡萄藤还是什么别的藤蔓纠缠的草丛中。不知听到什么动静,那狐狸急窜逃走了。利仁急忙挥鞭策马追去,五品也紧随其后。随从们也自不会落下。马蹄嘚嘚声打破了荒野的寂静。再看利仁,他已经停了下来,不知何时抓住了那只狐狸的后腿放在了马鞍旁。大概是狐狸被追得筋疲力尽瘫倒在马下,利仁就手到擒来了。五品急忙擦擦胡子上的汗水,赶到利仁的面前。 利仁将狐狸高高举起,一本正经地说:“狐狸,听好了,我利仁今天就要回家去了。就说我正陪着一位稀客在路上,明天巳时左右,派人来高岛接我们,还要再派两匹马来,听清楚了吗?” 说完就一甩手将狐狸扔回到草丛里去。 “哎呀,跑了跑了。”刚赶过来的随从不明所以,只看见狐狸跑了,于是大喊。那狐狸慌不择路,一溜烟逃窜而去,落叶色的脊背皮毛在夕阳下,尽收利仁一行人的眼底。追随狐狸而来的一行人,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一处高地,前面的缓坡下连着干涸的河床。 “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五品仰望着这位连狐狸都使唤得了的英雄,眼中充满了敬佩和赞叹。他顾不上去想自己和利仁的差距,只是想,这样厉害的利仁,自己跟着也会沾光的。一般人到了这种时刻,肯定会去拍马屁,所以大家以后要是看到五品也在逢迎拍马,也千万不能怀疑他的人格。 狐狸连滚带爬跑下缓坡,轻巧地跳过干枯河床里的石头,随即跑到对面的缓坡。一面跑还一面回头望,逮住自己的那行人还在对面,远远望去只有手指那么大。两匹骏马在冷寂的夕阳光线映照下,轮廓更加鲜明。 狐狸看了一眼,扭头跑开了。 一行人第二天巳时到了高岛。这是一个位于琵琶湖畔的小村子,天气与昨天不同,阴霾的天空下,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小茅屋。湖水从那边的松林间露出身影,清寒灰蒙,阵阵涟漪让那湖好像一面未打磨的镜子。走到这里,利仁回头对五品等人说: “看,接我们的人来了。” 抬头望去,果然见到湖畔松林中有二三十人出现,或骑马或走路,还有人牵着两匹马,急急地朝利仁一行人赶来,宽大的袖子因为走得急鼓起了风。说话间就到了眼前。纷纷下马跪地,迎接利仁的到来。 “看来那只狐狸果然给送到了信。” “天生聪明的动物,这点事,对它来说不算什么。” 利仁和五品说着话走到了仆人们等候的地方。 “你们辛苦了。”利仁对来人说。话落,仆人们才礼毕站起身来,接过他们的马,人人轻松起来。 “昨夜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利仁和五品下马,刚要在垫子上坐下,就有个仆人来禀报。 “怎么回事?”利仁一边拿仆人端来的酒给五品斟上,一面问。 “是这么回事。昨天戌时,夫人突然神志不清,开口说‘我乃阪本之狐,今日特来传达主人命令,听好了!’我们过去听见夫人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正陪着一位稀客在路上,明天巳时左右,派人来高岛接我们,还要再派两匹马来。’” “好神奇的一件事啊。”五品看了看利仁,又看了看仆人,附和着说出了一句双方听着都很舒服的话。 “还没说完呢,她还战战兢兢地继续说,‘千万不能耽误,如果耽误了,我会被主人赶走的。’边说边哭。” “后来呢?” “后来说完就安睡过去了。我们出发的时候,还在睡。” “怎么样?”待仆人说完,利仁得意地看着五品说,“我连动物都能驱使得了!” “真神奇。”五品摸着自己的红鼻子,对利仁肃然起敬,张嘴结舌,惊诧不已。连胡子上沾的酒都忘了擦。 那天晚上,五品在利仁府上入住,望着桌上的灯,竟睁着眼,一夜未眠。回想这一路上,跟利仁和随从们说说笑笑,路过松山、溪流、荒野,看见枯草、落叶、岩石、野火、青烟,这一切都在五品的心头回荡。等到黄昏时分到达这个府邸的时候,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此刻,居然躺在了这里,真让人不敢相信,仿佛之前那些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盖着厚厚的大被子,五品惬意地伸直了腿,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睡姿。 现在躺着的他穿了两件利仁借的厚棉衣,暖和得动动就出汗。再加上晚饭时喝了几杯酒,更让五品感觉热烘烘的。他陶醉其中,身心都温暖极了。这一切与他在京都的住所有着天壤之别。舒适惬意的同时,五品心里又有一丝不安。五品感觉时间过得好慢,可是一面又想让早晨——可以喝到芋粥的时间——不要那么快到来。这两种矛盾的心情在他内心纠缠,事情发生得太快,让五品感到了不安,就跟今天的天气一样,刚才还暖暖的,一下就变得冷飕飕了。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即使暖和舒服,五品也睡不着。 这时,他听见外面院子里有人大声说话,好像是今天白天看到的老家仆。只听他干涩凛然的声音似寒风穿透而来。 “大家听着!主人吩咐了,明天卯时之前,每人都要交长五尺、粗三寸的山芋一根。千万不要忘了,明天卯时必须交上来。” 他反复说了两三遍,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其他人都静静听着。屋里油灯嘶嘶作响,火苗被微风吹动,摇曳不定。五品正要打个呵欠,生生憋了回去,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大概是为了做芋粥用的吧。刚才的不安又重新袭上心头,而且感觉更强烈。他不想这么早就喝芋粥喝到腻。但这念头却总在脑海盘旋,挥之不去。这个愿望要是这么容易就实现了,那这么多年的期望和忍耐,不是太不值了吗?如果可能,五品宁愿突然出个什么事,芋粥喝不成了。等排除困难,再去喝个够。五品的心思绕来绕去,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因为毕竟旅途劳顿。 第二天清晨,五品一睁开眼就想到了昨天听到的山芋的事,所以立马打开窗子。这才发现自己睡过了,早过了卯时。院子里铺了四五张长长的席子,上面有一堆小山似的东西,高得都快到房檐了。仔细一看,那圆木似的东西竟然是长五尺粗三寸的山芋,个个大得出奇。 五品目瞪口呆地看着。大院子里还安放了五六口大锅,看着能放起码五石米。几十个穿白褂子的侍女在围着大锅忙活。烧火、掏灰、舀白木桶中的甘蔗汁到锅里,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锅下的青烟、锅内的热气、清晨尚未散去的雾气,交织在一起,让整个院子都灰蒙蒙的,只有锅下烈火熊熊发亮。整个院子乱哄哄的,忙忙碌碌的,甚至有点像战场或者火灾现场。五品看到这些才知道,芋粥需要这么大的锅来熬。自己为了一口粥,巴巴地赶了那么远的路,从京都走到了敦贺。这么想着,他心里开始觉得不好受。五品的胃口已经减少了一半了。 一小时后,五品和利仁、利仁的岳父有仁一起吃早饭。面前一个大锅里盛满了芋粥,在五品看来,如海水那样多,有些可怕。几十个年轻人在锅的另一边挥刀切山芋,侍女们把切好的山芋放进锅里。那小山似的山芋被削完的时候,锅里的水也开了,冒出腾腾热气。粥的香气扑鼻而来,混合着山芋和甘蔗汁的味道。看到这个情形的五品此时的胃口已经满了。看着这满满一锅,他有点难为情,额头上忍不住冒汗。 “您从没有喝芋粥喝到腻,现在别客气,尽情地喝吧。” 有仁吩咐仆人又在桌上摆了几个锅。每个锅里的芋粥都满得要溢出来。五品鼻子本来就红红的,这下更红了。他从锅里盛了一大碗芋粥,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开始喝。 “岳父说了,千万别客气。” 利仁在旁边不怀好意地笑着劝他再喝一碗。五品哪里吃得进去,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碗都不想吃了。如今全靠捏着鼻子硬塞才喝了半锅。再多一口就要吐出来了。可是不喝,又盛情难却,会辜负利仁的好意。于是他只好闭着眼又喝了一点,还剩下小半锅,再也喝不下了。 “非常感谢,已经够了。哎呀,实在是太感谢了。” 五品说话都开始打磕巴了,尴尬得满头满脸都是汗珠,一点也不像是在冬天。 “吃得太少啦,客人太客气了,你们还看着干吗,快给客人盛粥啊。”有仁指挥着仆人。 五品见状急得不得了,挥着手想制止仆人们。 “不要了,不要了,已经够了,够了。” 这时利仁突然指着对面的屋檐说:“快看!”众人的目光都被利仁引到了那处,暂时不再劝五品喝粥。耀眼的清晨阳光洒在屋檐上,一只毛色亮滑的小动物在那蹲坐着。仔细一看,正是那日利仁在荒野抓住的那只小狐狸。 “狐狸也想吃芋粥,来人,给它盛点。” 仆人马上照吩咐去做,狐狸从屋檐跳下来,跑到院子里去吃芋粥。 狐狸在那吃得很香,五品看着,就想到了之前想吃芋粥的自己。那时武士同僚们嘲笑他,连大街上的小孩子都辱骂他“你个红鼻头!你算什么东西!”那时的他穿着褪色的衣衫,像丧家之犬在大街上徘徊,可怜又孤单。可同时那时的他因为内心坚守着想喝芋粥的愿望,是幸福的。——他不用再继续硬塞芋粥了,身上的汗也开始消退。天气晴朗却清冷刺骨。五品不由得冲着银锅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大正五年(1916)八月 [1] 平安时代:794~1192,以平安京(京都)为都城,平安时代的称呼来自其国都的名字。平安时代是日本政治、文化极其辉煌的一个时代。元庆和仁和是平安时代的前期。 [2] 丹波国:日本历史上的分国,范围大概包括京都府中部、兵库县东部和大阪府的一部分。 [3] 桃花马:名马,毛色白中带红点的马。 [4] 菊花青:名马,毛色青白杂毛的马,古时称为骢。 秋山图 “……说起黄大痴,您见过他那幅《秋山图》吗?” 一个秋夜,王石谷来到瓯香阁,拜访它的主人恽南田,两人边饮茶边谈话的时候,说起了这个话题。 “哦,没见过。您见过吗?” 大痴道人黄公望,与梅花道人、黄鹤山樵,皆为元画中的高人。恽南田一边说着,一边回想曾见过的《沙碛图》和《富春卷》[1],仿佛就在眼前浮动一般。 “这个嘛,到底算见过,还是没见过呢?还真是有点茫然……” “到底算见过,还是没见过?” 恽南田听王石谷这么说,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难不成您见的是摹本?” “不,不是摹本。的确是真迹。不过,不是只有我一人见过。就拿《秋山图》来说,烟客先生(王时敏)和廉州先生(王鉴)与此画也各有一段因缘。” 王石谷又啜了一口茶,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您要是有兴趣,那我就讲讲?” “请讲!请讲!” 恽南田拨了拨铜灯上的灯捻,以便它能更亮一些,然后殷切地催促客人谈谈这件事。 当时玄宰先生(董其昌)还在世。有一年的秋天,先生正与烟客翁谈画,忽然问道:“可曾见过黄一峰的《秋山图》?”您知道的,烟客翁在画风上是师从大痴的。但凡大痴的画,只要留存于世,他几乎都见过。唯独那幅《秋山图》,他始终无缘得见。 “没有,不但没有见过,甚至可以说闻所未闻。” 烟客翁这样回过之后,竟然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倘若有机会,您一定要看一看。同《夏山图》和《仙山浮岚图》相比,那画更胜一筹。在我看来,几乎称得上大痴老人所有画作中的上品。” “竟然有这样的佳作?那一定要看看不可了。现在画作在谁手里呢?” “在润州张氏家。您去金山寺的时候,可登门求见。我可以给您写封介绍信。” 烟客翁拿到玄宰先生的介绍信,当即动身前往润州。张氏既然藏得如此绝妙佳作,想必除却黄一峰的画作外,定还有其他历代精品。——这么一想,烟客翁觉得他西园的书房,是一刻也不能多待了。 可是到了润州,兴高采烈地前去拜访的烟客翁一看,张氏的庭院虽然很大,却是一片荒芜。藤蔓爬满屋墙,杂草蔓延满院。鸡鸭看到来客,不停地跑来跑去,忍不住地好奇。此情此景,也难怪烟客翁对玄宰先生的话生疑:这样的人家,真的有收藏大痴的名画吗?可是,既然来都来了,总不能连介绍信都没递出去就回去。这完全不是他的本意。于是,对前来迎客的门房小厮说明来意,为一睹黄一峰的《秋山图》特意远道而来,并将思白先生的介绍信一并递上。 不一会儿,烟客翁被请进厅堂。厅里摆放着紫檀木的桌椅,倒也规整,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灰尘味儿,显得甚是冷清——甚至,连青砖地上,都飘散着颓废的气息。幸而出来迎客的主人,虽然一脸病容,却难掩风雅。确切来说,苍白的脸色,纤巧的手势,反而给人一种高贵的气质。烟客翁和主人简单寒暄之后,随即表达想拜观一下黄一峰的名画。据说烟客翁当时不知怎么了,潜意识里觉得要是不马上看到那幅画,那幅画就会像烟雾一样消失似的,带着迷信的味道。 主人相当爽快,当即应下。原来这厅堂正墙上,已挂着一幅画。 “这便是您要看的《秋山图》。” 烟客翁抬眼望去,不觉发出一声惊叹。 画面设色青绿,溪水蜿蜒而流,村舍、小桥零星散落——后面的主峰高耸而立,半山腰上,秋云悠悠,蛤粉浓淡重叠。点墨绘出丛山,层峦叠嶂,却不掩新雨初霁的翠黛;又着点点朱笔,映出丛林红叶,美得言语不及。好一幅绚丽多彩的画面!布局却又极为宏大,笔墨亦极为浑厚——当是在绚烂的色彩中,自有其空灵浩荡的古趣。 烟客翁看得入神,好似完全被迷住了。越看越觉得奇妙。 “怎么样?还喜欢吗?” 主人望着烟客翁的侧脸,含笑问道。 “神品!玄宰先生虽赞不绝口,但绝非虚言,甚至可以说,无以言表。迄今所见众多佳作,与此件相比,都要甘拜下风了。” 即便是说这话时,烟客翁的眼睛也没有离开过《秋山图》半分。 “是吗?果真是如此佳作吗?” 烟客翁听罢这话,不由得吃惊地望向主人。 “怎么?您不信我的话?” “不,不是不信,实际上……” 主人疑惑的脸上,顿时像少女一样面露羞色。随后,他一脸寂寥地淡淡一笑,怯怯地看着墙上的画,接着说道: “实际上,我每次看这幅画,都觉得像睁眼做梦一样。的确,《秋山图》很美。可是这美,是不是只有我能看到呢?在别人看来,会不会只是一幅很普通的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始终有这样的疑问。究竟是我疑心太重,还是这世间所有的画作,当真此画太美?我不知道,总之,感觉很奇妙。所以,听您如此盛赞,才多问了一句。” 然而,烟客翁并没有将主人的此番解释放在心上。不仅仅是因为他当时看画看得入迷,还因为他认为主人根本没有画作的鉴赏力,不过是假装内行,随便言语一二罢了。 过了一会儿,烟客翁便向主人告辞,离开了如荒宅一般的张氏家。 可是,那令人眼前一亮的《秋山图》,却怎么也忘不了。其实,对于师从大痴的烟客翁来说,没什么难以割舍的,可唯独这幅《秋山图》,他一心想得到。何况,他本来就是收藏家。据说烟客翁家中现藏的墨宝中,李营丘的那幅《山阴泛雪图》,当时可是花了二十镒[2]黄金易得的,但与《秋山图》比起来,仍不免相形见绌。因此,即便是身为收藏家,看到黄一峰这幅绝世珍品,烟客翁也是志在必得。 于是,烟客翁就在润州多停留了几日,其间多次派人同张氏交涉,望其能出让《秋山图》。然而张氏怎么也不肯答应。据派去的人转述,那位脸色苍白的主人说:“既然先生如此钟爱这幅画,我乐于借给先生观赏,但说到要出让,那就只能抱歉了。”这让一向争强好胜的烟客翁,多少有些不悦。 什么话!现在姑且先不跟你借,总有一天定是我囊中之物,那时且看你如何。等着瞧! 烟客翁这样想着,终究没有去借《秋山图》就离开了润州。 一年过去了,烟客翁又至润州,再次拜访张氏。藤蔓依旧爬满屋墙,杂草依旧蔓延整个庭院。一切与往昔并无二致。可是,前来应客的门房小厮却说主人不在。烟客翁说:“见不到主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再观赏那幅《秋山图》即可。”可是,无论他怎么拜托,小厮只以主人不在不便请他入内为由,硬是不让他进去,最后干脆把大门锁起来,再不予理睬。尽管烟客翁心里念着藏在荒宅之中的名作,无奈之下,也只能怅然而归了。 后来,又得见玄宰先生,先生告诉烟客翁:“张氏家里不仅藏有大痴的《秋山图》,还有沈石田的《雨夜止宿图》《自寿图》等名画。” “之前忘了给你说,这两幅与《秋山图》一样,均可称为画坛的奇观。我再给您写封介绍信,务必去看看。” 烟客翁当即派人再次前往张氏家。派去的人除了携带玄宰先生的介绍信,还带了足以购买那些名画的钱。然而,张氏同以往一样,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肯出让黄一峰的那幅画。事已至此,烟客翁只好对《秋山图》彻底断了念想。 说到这里,王石谷稍微顿了顿,又接着说: “这些都是我从烟客先生那里听来的。” “那么,只有烟客先生见过《秋山图》了?” 恽南田抚弄着长髯,望向王石谷问道。 “先生说看过,至于是不是真看过,谁知道呢?” “不是,根据您刚才说的……” “您还是先听我讲完,说不定听到最后,您会另有高见。” 这回,王石谷甚至连茶都没有啜一口,便接着娓娓道来。 烟客翁向我说起这件事时,距离他第一次见到《秋山图》,已经差不多有五十年星霜了。当时,玄宰先生早已身故,张氏也不知不觉到了第三代。因此,那幅《秋山图》现藏于何处,是否已遭损毁,亦不得而知。烟客翁惟妙惟肖地说完《秋山图》的神韵之后,满脸遗憾地说: “这黄一峰的《秋山图》,犹如公孙大娘的利剑,虽有笔墨,却又不见笔墨。唯有一股难以名状的神韵,直逼你的心头——恰似神龙驾雾,人剑合一,却不见人,也不见剑。” 此后约莫过了一个月,正是春风乍起时节,我决定南下一游。我将此事说与烟客翁,翁说: “此乃寻访《秋山图》的良机!若能再度面世,当属画坛大幸。” 我当然也作此想,当下便请翁修书一封。可是,启程之后,这才发现拟游览之地甚多,一时之间根本无暇去拜访润州张家。直至布谷声啼,我怀里仍然揣着翁的介绍信,不曾去打听《秋山图》的下落。 这期间,偶然听到传言,说那《秋山图》已落入贵戚王氏之手。我在游历途中,曾将翁的介绍信拿与旁人看,想必其中便有认识王氏的人。王氏既为贵戚,又听闻《秋山图》藏于张氏家中,按照坊间说法,张氏之孙一见到王氏派去求画的人,马上将大痴的《秋山图》,连同传家的彝鼎、法书一并奉上。王氏欣喜之余,遂将张氏之孙奉为上宾,不仅唤出家中歌姬奏乐设筵,盛情款待,还赠予千金。我听闻这个消息,心中雀跃不已。没想到这《秋山图》历经五十载,仍能完好无损,而且还是落入我相识的王氏手中。昔日,烟客翁为重睹《秋山图》费尽心思,竟鬼使神差终究事与愿违。如今,王氏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囊入怀中,当下,这画便如海市蜃楼般自然而然地横空出世,正可谓是天意使然。我未及收拾妥当,便急急忙忙赶到金阊王氏府第,想尽快一睹《秋山图》的芳容。 即使现在也记忆犹新,当时恰逢初夏时节,午后不见一丝微风,王氏庭院的牡丹正在玉栏边盛放。匆匆谒见,揖尚未作完,径自莞尔一笑。 “听闻《秋山图》已归府上所有。烟客先生曾为此画大费苦心,而今也该放心了。如此想来,真是快慰不已。” 王氏满脸得意地说道:“今日,烟客先生、廉州先生都要莅临舍下,然而,先到者为尊,请您先观赏吧。” 说罢,王氏马上叫人将《秋山图》挂到厅堂的侧墙上。毗邻溪水的红叶村舍,弥漫山谷的朵朵白云,远近屏立的青山翠峦——我的眼前立刻展现出大痴老人勾勒出来的,比天地更加灵秀的这方小天地。我满心雀跃,不由得心跳加速,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墙上的画。 云烟丘壑的气势,与黄一峰的手法如出一辙,着实难以令人生疑。画上如许皴点,用墨却又如此灵活——设色这般浓重,却不落痕迹,除了痴翁,别人终究是做不到的。可是——可是这幅《秋山图》,和烟客翁曾在张氏家见过的那幅,的确不是同一黄一峰之作。相比之下,眼前这幅恐怕是比较下品的黄一峰了。 王氏和满座食客,皆在周围窥探我的神色,我须得竭力不使失望之情露在脸上半分。然而,纵使我再怎么努力,轻视之色还是不知不觉中流露了出来。不久,王氏带着不安的神情问我: “怎么样?” 我慌忙答道:“神品!神品!能让烟客先生折服,确实非同一般。” 王氏的脸色稍有缓和,可眉宇之间对我的赞赏,却透着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时,曾经向我传达过《秋山图》神韵的烟客先生正好来了。烟客翁与王氏寒暄着。脸上一片喜色。 “五十年前看这幅《秋山图》时,还是在荒凉的张氏宅院;如今竟在华贵的府邸,有幸再睹此画真容,实乃意外的因缘。” 烟客翁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望向墙上的大痴之作。当下这幅《秋山图》到底是不是之前看过的那幅,烟客翁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因此,我也同王氏一样,密切注视着翁看画时的神情。果不其然,翁的脸色逐渐笼起一道阴云。 一时鸦雀无声。王氏越发不安起来,只听他怯怯地问翁: “您觉得怎么样?适才石谷先生还大为赞赏来着……” 我担心正直的翁会实话实说,心里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然而,想必翁也不忍心看到王氏失望的神色吧,他看完了画,便郑重其事地对王氏说: “能得此画,当是莫大的幸事。这对您府上的诸多珍藏来说,更是锦上添花。” 可是,这番赞美之词并未让王氏转忧为喜,脸上的愁雾反倒更浓厚了。 多亏廉州先生虽然晚来但那时却赶到了,不然我们一定会很尴尬。正当烟客先生支支吾吾,不知如何称赞时,幸而有廉州先生为大家活跃气氛。 “这就是所谓的《秋山图》吗?” 廉州先生随意打过招呼之后,便去看黄一峰的画。一时默不作声,只是咬着嘴边的胡须。 “据说烟客先生曾在五十年前看过此画。” 王氏甚是忐忑,便补充了一句。廉州先生从未听翁说过《秋山图》的神韵。 “依您的鉴赏,怎么样呢?” 先生只是嘘了一口气,目光依然注视着画。 “您不必客气,直说无妨……” 王氏勉强一笑,再次催促先生。 “这个嘛……这个……” 廉州先生又闭口不言了。 “这幅画,到底怎么样?” “当然是痴翁首屈一指的名作!——且看这云烟的浓淡,气势的磅礴!尤其这林木的设色,简直浑然天成。快瞧,远处不是凸起的山峰吗?从整个布局来看,多么灵动的神韵啊!” 先前一直静默不语的廉州先生,回过头来,一一向王氏指明此画的精妙之处,同时不断地发出赞叹声。不用说,王氏的脸色逐渐明朗起来。 在这期间,我悄悄示意烟客先生,轻声问道: “这当真是那幅《秋山图》吗?” 翁摇了摇头,还我一个奇妙的眼色。 “一切恍然如梦。说不定那张家的主人,是狐仙或是什么的……” “《秋山图》的故事到此为止。” 王石谷说完,徐徐啜饮一杯茶。 “确实是一个怪谈。” 恽南田从刚才一直凝视着铜灯台上的火焰。 “据说后来,王氏又热心地提了不少问题。说到痴翁的画作,除了《秋山图》,其余的,张氏一概不知。如此说来,烟客先生之前看到的那幅不是藏在别处,就是他自己记错了。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总不会连先生到张家看《秋山图》都是虚幻的吧?” “可是,烟客先生心中不是明明白白留着那幅精妙绝伦的《秋山图》吗?甚至,就连您心中也……” “青绿的山石,朱红的枫叶,即使现在,也历历在目。” “那么,即使不是《秋山图》,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恽王两大家说到这儿,情不自禁拊掌一笑。 大正九年(1920)十二月 [1] 即《富春山居图》。——译者注 [2] 古代的一种货币单位,一镒合二十两。——译者注 死后 ——夜间躺下以后,如果不看点儿什么书就难以入眠。我一直有这个习惯。甚至,即便我已经看了不少书也还是睡不着的时候也屡见不鲜。因此,台灯和安眠药几乎称得上我的必需品,常年摆在我的床头。那天晚上,我像平时一样拿了两三本书躲进蚊帐,打开床头的台灯。 “现在几点了?” 耳边响起旁边已经睡了一觉的妻子的声音。妻子将臂弯给尚在吃奶的孩子枕着,侧过身子看向我。 “三点。” “啊?已经三点了?我以为才一点左右呢。” 我随意敷衍了两句就不再作声,不想再与她交谈。 “啰唆!啰唆!闭上嘴,乖乖睡你的去吧!” 妻子模仿我说话的样子,小声吃吃地笑起来。但是没多久,妻子的鼻子已贴上孩子的脸,不知何时她又悄悄地沉入梦乡了。 我仍然侧身背对着她,看一本名叫《说教因缘除睡钞》的书。这是享保年间[1]的和尚将和汉、天竺的故事集成的八卷随笔。然而,不要说里面会有什么趣闻,就连怪诞的故事都少得可怜。当我看到君臣、父子、夫妇等五伦部故事时,睡意渐渐袭来,于是,我关掉床头的台灯,瞬间入眠…… 梦里,我和S一同走在酷热难当的大街上,铺满砂石的街道差不多也就六尺至九尺那么宽,而且每家都向外延展着一模一样的卡其色遮阳棚。 “完全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死了。” S一边挥着蒲扇,一边这么对我说。他似乎很同情我,但又不愿意明目张胆地对我表示同情。 “你看起来好像会活很久的样子。” “是吗?” “大家都这么说。那个——你比我年轻五岁,对吧?”S不等我回答,已经开始扳着指头算起来,“三十四岁?三十四岁就死了啊……”他突然静默下来。 实际上,我并没有对自己已经死了这件事有什么遗憾,但是没来由地,我在S面前竟然觉得有点难为情。 “才刚开始工作不久吧?” S再一次试探性地这么问了一句。 “是的,原计划可能会写很久的一个长篇只开了一个头儿……” “您的妻子呢?” “她活得好好的。孩子这段时间也很健康。” “这可是比什么都好。唉,像我们这样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我看了一下S的脸。明显感觉到S正为我已经死了,而他却还好好地活着幸灾乐祸呢。顷刻间,S似乎感觉到我的不悦,遂讪讪地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S以扇遮阳,停在一家大罐头店门前。 “那就再见了。” 光线不甚明亮的罐头店里,随意摆着几盆白菊。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家店,不知为何,突然有种“S的家是青木堂[2]的分店”这种感觉。 “您现在是和令尊大人住在一起吗? “是啊,刚开始不久……” “那,再见咯。” 我与S分别之后,朝前面那条街巷拐去。街巷拐角处的橱窗里有一架风琴。从外朝里望去,风琴里面的构造清晰可见,因为它的侧板已被主人拆了下来。同时被看到的,还有竖在最里面的几根青竹筒。看到这个的时候,我内心也觉得“嗯,青竹筒也不错。”接着……不知何时我已伫立在家门前。 破旧的小门和眼前的黑墙跟以往没什么两样,就连门上方已经长满叶子的樱花树也是昨天看到的样子。然而,门匾上写的名字却是我不曾见过的“栉部寓”。刹那间,我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死掉了。可是,我依然走了进去,甚至从玄关走进厅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妻子端坐在餐厅的窗前,正专心致志地给孩子做一种竹皮制的铠甲,因此周遭几乎被干竹皮包围了。只是当下她的膝盖上,仅仅是竹铠甲的一部分以及一片铠脚。 “孩子呢?”我刚坐下,就赶紧向妻子打听孩子的去处。 “昨天和婶婶、奶奶一起前往鹄沼了。” “那爷爷呢?” “爷爷好像去银行了。” “也就是说,现在家里没有人?” “是的,除了我,就是一片寂静。” 妻子说这话的时候,并未抬头,而是继续用针缝着干竹皮。 但是,我很快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在撒谎。这让我有点不高兴: “门口的牌匾上不是已经换成‘栉部寓’了吗?” 妻子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她似乎被吓着了,眼神里不由自主地透露着以往挨骂时的无可奈何。 “有男人了吗?” “是。” “那他现在就在家里咯?” “是。” 妻子完全不想再作任何辩解,只是不停地拨弄着手里的竹皮铠甲。 “其实,真有那么个男人也没什么,毕竟我已经死了……” 我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似的,继续说道: “况且你本来也年轻着呢,发生这种事我有什么可责怪你的呢?只要那个人老实可靠就行……” 妻子再次抬头,看着我的脸。我也看着她的脸。我们就这样对望着,彼此都有一种再也回不去的感觉。渐渐地,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血色正一步步消退。 “那个人靠不住吗?” “倒也称不上是坏人……” 以我对妻子的了解,我从她含糊其词的话音里就可以料定她对那个栉部不怎么死心塌地。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和那个人结婚呢?只要还可以容忍,她就只说他的优点,而对他的缺点只字不提。——一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心里窝火。 “那位是值得被孩子称为‘父亲’的人吗?” “这个……怎么能问这样的话……” “不可以!无论你如何辩解都不可以!” 妻子在我怒火中烧之前就已经吓得双肩直抖,头也就势低垂到胸口。 “你这么愚蠢!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安心!” 我一时难以自控,遂一头扎进书斋。书斋的门楣上挂着一根消防钩。消防钩的柄上被涂满了黑朱相间的颜色。有人拿过这根消防钩——我正想着这事的时候,不知何时书斋和周遭的一切全都不见了,而我正走在有枳壳栅栏的路上。 暮色沉沉,道路昏暗未明。不仅如此,就连路上铺的煤炭渣也已经被不知是细雨还是露珠给打湿了。我怒气未消,只是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但无论怎么走,枳壳栅栏依然在我前方无限绵延。 我突然就醒了。身旁的妻子和她怀里的孩子看起来一如既往地睡得很香。然而,窗外天色已泛白,四周寂静一片。只有远处的某个地方,有蝉鸣不停地传来。我一边欣赏着这静夜中的蝉鸣,一边担心睡不好明天(其实已经是今天了)该头疼了,恨不得瞬间入眠。可越是想尽快入睡,刚才的梦却越发清晰起来。梦里,妻子扮演着可怜的冤大头角色。那个S,或许他原本就是如此。而我——对妻子来说,我变成了一个极致的利己主义者。特别只要一想到眼前真实存在的我与梦中的我是同一人格,都是极致的利己主义者,就更睡不着了。况且,真实存在的我与梦中的我还真有可能就是那么回事。罢了,罢了。为了能实实在在地睡上一觉,也为了不让这种病态心理进一步蔓延,我吞下0.5毫克的安眠药,很快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去了。 …… 大正十四年(1925)九月 [1] 1716~1735,日本江户幕府执政时期。——译者注 [2] 当时位于东京大学门口的一家洋酒店的名字。——译者注 点鬼簿 一 我的母亲是个疯子。我从未在母亲那里感受过一星半点儿属于母亲特有的关爱。母亲用头梳子盘头,她总是在位于芝的娘家一边独坐着,一边用长烟管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她的脸庞不大,身体也比较娇小,而且不知为何,那张脸看起来总是灰突突的,一点儿生气也没有。记得有一次我读《西厢记》,看到那句“土气息,泥滋味”时,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母亲的脸——那瘦削的侧影。 这种情形下,我怎么可能得到母亲的照顾呢?记忆中有那么一回,我跟着养母一起去二楼专门向她请安。没想到,她却突然用手中的长烟管敲我的头。不过大体上来说,母亲还算是个温和的疯子。如果我和姐姐非缠着她,要她给我们画画,她也会在四开的毛边纸上画给我们。那画上,通常不仅仅是墨色,她还会用姐姐的水彩笔给那些嬉戏的女子衣衫上涂上好看的颜色,或是给草木的花涂上颜色。只是,那些画中的人物清一色的狐狸脸。 母亲是在我十一岁那年秋天死的。据说是死于体弱而不是疾病。有关她死去前后的一些事,我的记忆竟还清晰保存着。 好像是因为收到她病危的电报,我和养母当即在那个无风的深夜找了一辆人力车,从本所赶到了芝。迄今为止我都没怎么用过围巾,可是那天夜里,我却围了一条印满南画山水风格的薄丝巾。而且,那条丝巾上的“马兰”香水的味道至今还记忆犹新。 母亲躺在二楼正下方八畳[1]大小的厅堂里。我与年长四岁的姐姐守在母亲枕边,两人放声大哭不止。尤其每当有人在我身后说“临终、临终……”的时候,我内心更是悲伤不已。然而早已闭眼与死人无异的母亲却突然睁眼说了些什么。于是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我们也忍不住偷偷笑出声来。 第二天晚上,我依然守在母亲枕边,几近天亮。但不知为何,我并没有像头一天晚上那样痛哭到难以自持。姐姐一刻也不停歇的哭泣声,让我觉得有些羞愧,于是也只好拼命装哭。同时我又觉得,既然我哭不出来,母亲就肯定不会死。 第三天晚上,母亲悄无声息地死了,几乎没怎么受苦。她临死前好像也短暂清醒过,看着我们的脸扑簌簌泪流不止。但还是像平常一样,什么也没有说。 母亲入殓以后,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掉起眼泪来。这时,一个被人称为“王子的婶婆”的远房老太太就会说:“真令人感动啊!”然而我却觉得,她倒真是会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动感情。 出殡那天,姐姐捧着母亲的牌位,我抱着香炉跟在后面,两人一同上了人力车。我在车上时不时地打着盹儿,几次蓦地睁眼时差点失手把香炉给摔了。可是谷中总也不到。长长的送葬队伍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缓缓地在东京的街道上行进着。 母亲的忌日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戒名是归命院妙乘日进大姐。可是父亲的忌日和戒名,我却总也记不住。那或许是因为对于十一岁的我来说,把记住忌日和戒名当作一种骄傲的缘故吧。 二 我有一个姐姐。她虽然体弱多病,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想写进这篇《点鬼簿》的,当然不是这个姐姐,而是那个恰好我出生前突然夭折的姐姐。据说在我们三姐弟当中,就数那个姐姐最聪明。 也许因为是长女,那个姐姐被取名为初子。我家的佛坛上,那张署名“阿初”的照片至今还嵌在小小的镜框里。阿初看起来一点也不弱不禁风,她那带着小酒窝的脸颊就像熟透的杏子一样,圆圆的…… 阿初自然是最受父母亲宠爱的孩子。为了让她接受良好的教育,父母亲还专门把她从芝的新钱座送到筑地的圣玛兹幼儿园。但是,周六、日两天是肯定要回母亲的家——本所的芥川家住的。阿初每次外出,几乎都要穿即使在明治二十年代也依然很时髦的洋装。记得我上小学时,还用阿初做和服剩下的碎布给塑胶娃娃做过衣服。那些碎布,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是些印满小碎花和乐器图案的舶来品布料。 初春的一个周日下午,阿初一边在庭院里走来走去,一边与坐在内室的姨母聊天(在我的想象中,姐姐当时穿的肯定还是洋装): “姨母,这是什么树?” “哪棵树?” “就是长有花苞的这棵啊。” 母亲娘家的庭院里种了一棵矮矮的木瓜树,枝条直垂到下面的一口老井里去。我想,编着长辫子的阿初一定是睁大了眼睛瞧着那棵枝条嶙峋的木瓜树的。 “这树和你的名字一样啊。” 遗憾的是,阿初根本没听出来这是姨母故意说的俏皮话。 “哦,原来叫笨蛋树啊。” 时至今日,姨母每每提起阿初,就会重复这段对话。其实,关于阿初的事,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可说的。因为时隔不久,阿初就被收殓到棺材里了。我对刻在牌位上的“阿初”的戒名记得并不十分清楚,但是却意外地记清了她的忌日是四月五日。 不知何故,我对这个姐姐——这个从来未曾见过的姐姐就是有一种亲近感。如果阿初现在还活着,差不多也有四十多岁了吧?年过四十的阿初,说不定与在芝的娘家二楼茫然抽着烟的母亲有着相似的面容。我时常梦幻般地感觉到,一个不知道是母亲或是姐姐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好像一直在某个地方守望着我的一生。这是因为深受咖啡和香烟所累,以致我的神经出现幻觉的缘故?还是在某种机缘下,有可能在现实世界中显形的超自然作用呢? 三 因为母亲的疯病,我一出生便被送到了养父母家(养父是母亲的哥哥,即我的舅舅),因此我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并没有太多感情。父亲开一间乳品店,好像经营得还不错。父亲经常会给我买一些时兴的水果和饮料。除了香蕉、冰激凌、菠萝、朗姆酒之外,或许还有其他的玩意儿。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当时在新宿牧场外的橡树荫下喝朗姆酒。朗姆酒是一种酒精含量很低,呈橙黄色的饮料。 父亲之所以给当时年幼的我买这些昂贵的东西,是想把我从养父母那里要回来。记得有一天的晚上,就在大森的鱼荣店里,父亲一边给我吃冰激凌,一边毫不掩饰地劝我逃回自己家。父亲说这些话时,真是巧舌如簧。遗憾的是,无论他怎么游说我,我都不为所动。因为,我特别爱我的养父母——尤其是养母。 父亲是个急脾气的人,经常跟人吵起来。我上初三那年,有一次和父亲一起玩相扑,我用拿手的右外摔潇洒地将父亲摔倒在地。父亲一爬起来,就叫着“再来一次”向我扑来。我再次轻松地将他摔倒。父亲第三次说“再来一次”时,脸色都变了,一如既往地向我扑过来。一直在旁边观战的我的小姨——即我母亲的妹妹,当时她已经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看我们斗得如火如荼,就朝我使了两三回眼色。所以,我和父亲扭打了一阵子后,故意仰面朝天倒了下去。看当时那情形,如果我不败给他的话,父亲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二十八岁那年,当时还在当教师的我有一天突然接到“父亲住院”的电报,仓皇从镰仓赶到东京。父亲是因为患上流行性感冒被送进东京医院的。我、养母,还有小姨三个人衣不解带地在病房的角落里陪侍了差不多三天。在这期间,我渐渐觉得有些无聊。非常凑巧的是,一位与我颇有交情的冰岛记者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在筑地见面吃个饭。于是,我便以那位记者最近要去美国为由,抛下垂死的父亲,出门赴筑地的约会去了。 或许因为有四五个艺伎陪侍在一旁,我们这顿日式料理吃得很愉快。用完餐已经是晚上十点钟,我向那位记者告辞,独自一人走下狭窄的楼梯。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芥川先生!”我在楼梯中间停下脚步,回头往楼上望去。适才一起吃饭的艺伎正站在楼梯口,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话,转身下了楼梯,上了一辆玄关外的出租车。出租车立即出发了。然而,我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位梳着西式发辫面容水润柔嫩的女孩子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而不是在担忧父亲。 回到医院时,父亲已经等得不耐烦。他让其他人都退到两折的屏风后面,然后紧握着我的手,一边抚摸着,一边说起我不知道的往事——当年与我母亲结婚时的情形。虽然不过是一些和我母亲一起购置衣柜、吃寿司之类的琐碎小事,但我听他说起的当下还是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父亲日益瘦削的脸上也流下了泪水。 第二天早上,父亲没有遭受太多痛苦地死去了。临死前,脑子也陷入了混乱,嘴里一直含糊不清地说着:“那艘竖着旗的军舰来了,大家快高呼万岁!万岁!”有关父亲葬礼的情形,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父亲的尸骸从医院运回家里时,一轮很大的春日的月亮照在父亲的灵柩上。 四 今年三月中旬,怀里还揣着小暖炉的我和妻子一起去了许久没去的墓地。尽管许久没去——坟墓还是那个小小的坟墓,就连那株把枝条伸到墓上的赤松也没有什么变化。《点鬼簿》里所写的三个人全都埋骨于这谷中墓地的一隅——并且在同一座石塔之下。我想起母亲的灵柩被静静放入墓穴时的情形。想必阿初下葬时也是一样的吧。只有我父亲——我记得父亲细碎的骨灰里,还散落着他的金牙……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扫墓。如果可以遗忘,我倒愿意忘掉我的父母和姐姐。然而,或是我那天的身体格外地虚弱,我眺望着早春午后的阳光里发黑的石塔,不禁思忖道:他们三人之中,到底谁比较幸福呢? 蜉蝣啊,也欲离冢宿外间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受到丈草的心境直逼而至。 大正十五年(1926)九月 [1] dié,日本用于计算榻榻米的量词,一畳相当于1.62平方米。——译者注 齿轮 一 雨衣 为了参加一位熟人的结婚典礼,我拎着包从鹄沼的避暑地飞车赶往东海道的一个汽车站。汽车前行的道路两侧清一色茂密的松树。说实话,能不能赶上上行列车还真不一定。除了我之外,汽车里同行的客人还有一位理发店的老板。他的脸看起来像枣子一样圆鼓鼓的,下巴处有很明显的络腮胡须。我一心惦记着时间,但嘴上仍不时地与他交谈。 “竟然有这样奇怪的事,听说××先生的府上白天也有幽灵出现。” “白天也有?” 我眺望着远处冬日夕阳照射下的松树林,适度回应着。 “说是天气晴朗的时候还好,一到下雨天就不行了。” “照这么说,下雨天不会被淋湿吗?” “哈,您真会说笑……不过,听说是个穿雨衣的幽灵呢!” 汽车响着喇叭,径直停在车站口。我与理发店老板道别后,进入车站。然而,终究还是没赶上上行列车——就在两三分钟之前刚刚出发。车站候车厅的长凳上,一位身穿雨衣的男人正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朝外张望着。我想起刚才听到的幽灵的故事,微微苦笑了一下。最后,为了等下一趟列车,我走进了车站前的咖啡馆。 其实,它能不能被称作咖啡馆有待商榷。我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可可。桌布是那种白底细藏青色的粗格子款式,边角露出的麻布微微有点儿脏。我一边喝着有点臭臭的可可,一边环顾四下无人的咖啡馆。看起来灰蒙蒙的墙壁上,贴有多张亲子丼、炸肉排之类的纸质招牌。 “本地鸡蛋、蛋包饭……” 从这些纸牌上面,我明显可以感觉到接近东海道的乡村气息。那是电气机车行驶于麦田和高丽菜田之间的乡下地方。 搭上下一趟上行列车的时候已近日暮。我一般搭二等车,偶尔因为某种缘故,也会搭三等车。 火车里甚是拥挤。而且,我的前后似乎都是些要去大矶或哪里远足的少女学生。我点燃一根烟,望着这群女学生。她们一个个显得很欢快,几乎不停地在讲话。 “摄影师,‘Love Scene[1]’,是什么意思啊?” 在我前面的摄影师似乎是陪同少女学生们一起远足的。只见他胡乱搪塞着这些少女学生。但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女生继续在问各种问题。我突然发现这个小女生的鼻头上有个脓包,忍不住微微一笑。 还有坐在我邻座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学生坐在年轻女老师的膝上,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一只手抚摸她的脸颊。而且,跟别人聊天的空当,还要时时跟老师说: “真漂亮呀,老师的眼睛太漂亮了。” 她们给我的感觉不像女学生,而是成年女人。如果不是看到她们啃带皮的苹果、剥牛奶烫的纸……然而,一位较年长的女学生从我身边走过,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时,我清楚地听见她迅速向对方说了一句“对不起”。如此一来,我反倒觉得她更像地道的女学生。我叼着烟,不由得对自己这种矛盾的看法发出冷笑。 不知何时,车厢里的灯亮起来了。火车终于抵达郊外的一处车站。我下车来到寒风凛冽的月台,又经过一座桥,然后等待省线电车的到来。没想到,竟然在此遇见在某家公司上班的T君。等车的间隙,我们聊起了当下经济不景气的话题。T君似乎比我对这方面的事了解得更多。然而,他粗大的手指上戴着的却是跟经济不景气相差甚远的土耳其宝石戒指。 “您戴的这个,肯定很贵吧?” “哈,你说这个啊,这是去哈尔滨谈生意的时候,一个朋友硬卖给我的。那家伙现在直想死呢,说是与合作社的生意没谈拢。” 幸运的是,我们搭乘的省线电车没有火车那么挤。我们并列而坐,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T君说他也是今年春天刚从巴黎回到东京上班不久。因此,两个人免不了要聊一些有关巴黎的话题。什么Madame Caillaux夫人、螃蟹、正在国外进行访问的某殿下…… “法国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以生活。只是那些法国人都不想纳税,所以内阁才经常倒台……” “可是法郎暴跌了呀!” “报纸上是那么写的,可是你去那边看看就知道了,报纸上的日本不是特大地震就是大洪水。” 这时,一位穿着雨衣的来到我们的对面坐下来。我心里突然有些毛毛的,想把之前听说的幽灵的事与T君说一说。然而,T君却一下子将他的手杖柄转向左边,脸朝前,小声对我说: “看到那边那个女人了吗?身披鼠灰色披肩的……” “梳着西洋发型的那位?” “嗯,怀里抱着行李的那位。夏天的时候她在轻井泽,当时穿的可是相当时髦的洋装呢!” 然而,她现在的样子无论在谁看来都很寒酸。我一边跟T君聊天,一边偷偷观察那女人。不知怎的,那女人的眉宇间总让人觉得像个疯子。而且,在她抱着的行李里,依稀可见像豹子一样的海绵。 “在轻井泽时,我看到她跟一个年轻的美国男人一起跳舞,叫什么摩登……怎么说呢?” 我和T君分别时,蓦然发现,穿雨衣的男子不知何时已不在那里。我拎着包从省线电车的一个车站向一家饭店走去。街道两侧,高楼林立,我走在这样的路上,突然想起松树林。不仅如此,我的视野里还出现了奇怪的东西。奇怪的东西?——一个不停旋转着的半透明齿轮。这样的经历,我以前有过好几次。齿轮的数目不断增加,我视野的一半都被占去了。不过,时间并不长。一阵之后,那些齿轮逐渐消失了,我却开始感到头痛——每次都这样。因为这种错觉,眼科医生屡次命令我戒烟。可是,这样的齿轮早在我二十岁之前没有喜欢上香烟的时候就已经出现过了。这时候,我心想:又开始了。为了测试昨天的视力,我故意用一只手遮住右眼。左边的眼睛并无任何异样。可是右边的眼帘里依然有好几个齿轮在旋转。我感觉到右边的高楼在不断消失,脚下却毫不迟疑地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走进饭店大门,眼前的齿轮才消失不见。可是,头依然很痛。我寄放好外套和帽子,就势订好房间。接着给一家杂志社打电话商量钱的事。 结婚典礼似乎早就开始了。我在角落的一个桌子旁坐下,然后开动刀叉吃起来。以正面的新郎和新娘为中心,坐在白色凹字形桌子旁边的五十余人,每个人都很开心。然而,在明亮的灯光的照射下,我的心情却逐渐忧郁起来。为了摆脱这种心情,我有意地与相邻而坐的客人闲聊起来。那位老人留着狮子般的胡须,还是一位我也略有耳闻的知名汉学家。因此,我们的话题不自觉地就落在古典文学上。 “实际上,麒麟就是一角兽,凤凰就是叫作不死鸟的鸟啊……” 这位颇有名望的汉学家对我的话题好像很感兴趣。我机械地说着这些的时候,内心逐渐生起一种病态的破坏欲,我不但把尧舜说成虚构的人物,还把《春秋》的作者当作再往后很久的汉代人。如此一来,那位汉学家的脸上明显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他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像老虎般气哄哄地打断了我的话: “如果没有尧舜,那就是说孔子在撒谎咯?圣人怎么可能撒谎呢!” 我顿时默不作声。然后拿起刀叉准备对付盘子里的肉。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条蛆虫静静地在肉的边缘蠕动。蛆虫唤醒了我大脑中的英文单词“Worm”。我想,它应该同麒麟和凤凰一样,也是某种传说中的神奇动物。我放下刀叉,注视着不知何时倒入我杯中的香槟。 晚宴终于结束后,我就朝走廊走去,以便躲进事先订好的房间里。这种走廊不同于饭店的走廊,反而给人一种监狱的感觉。不过,幸好头痛不知何时减轻了。 之前寄放的皮包、外套、帽子已全部送达我的房间。看着挂在墙上的外套,我觉得就像我自己立在那儿一样,于是赶紧将它丢进房间角落的衣橱里。然后,我来到镜子前,目不转睛地望着镜子。映在镜中的我的脸,露出皮肤下的骨骼。蛆虫在我的记忆里瞬间清晰地浮现。 我打开门走出走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这时,映入眼帘的是通往大厅的角落的一盏绿色灯罩、高背灯座的电灯,此刻正鲜明地映在玻璃门上。它给我某种平和感。我在它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思索着种种事。然而,我坐在那儿不到五分钟,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再次坐在我旁边的长椅上,开始无精打采地脱着衣服…… “现在还是隆冬季节呢!” 我这样一想,又从走廊折返回来。走廊角落的接待处一个人也看不到。可是他们的说话声却时不时地飘进我的耳朵。那是被问到的回答,英文说法是“All right(可以)”。“All right?”为了正确掌握这两句对话的意思,我显得有些着急。“All right?”究竟什么是“All right”? 我的房间自然是寂静的。但是,当我打开门将要进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却有些毛骨悚然。我一时有些犹豫,而后断然进入房间。我努力不去看镜子,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椅子是接近蜥蜴皮的青色山羊皮面安乐椅。我打开皮包拿出稿纸,想继续写某个短篇小说。但是蘸了墨水的钢笔一直动不了。不仅如此,即便是要开始写了,写出来的却是同样的字:All right……All right……All right……All right…… 就在这时,床边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我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将听筒拿到耳边应答: “哪位?” “是我,我……” 电话那头是姐姐的女儿的声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是,出大事了!总之……出大事了!所以,我刚刚也打电话给婶婶了。” “大事?” “是!请您马上回来!马上!” 电话挂断了。我将听筒放回原来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按了下呼叫铃。然而,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手在发抖。服务生很久都没来,而我内心的痛苦更甚于焦急。因此,我按了好多次呼叫铃。我终于了解了命运教给我的“All right”的含义。 那一天的午后,姐夫在距离东京不远的乡下被轧死了,据说当时身上还披着与季节不符的雨衣。 此刻,我还在那家饭店的房间里继续写着之前没有完结的短篇小说。深夜的走廊,无一人走动。然而,我却时常能听到门外有翅膀扇动的声响。或许,某个地方养着鸟呢。 二 复仇 我在这家饭店的房间里醒来时,已是早上八点。然而,正当我准备下车时,却发现拖鞋不知怎的竟只有一只了。在过去的十二年以来,这是经常让我感到不安或恐惧的现象。不仅如此,这还让我不由得想起古希腊神话中只穿着一只拖鞋的王子。我按铃呼叫服务生,要他帮忙找另一只拖鞋。服务生一脸的不高兴,在促狭的房间里随便翻找着。 “在这里!在浴室里。” “怎么会在那儿呢?” “谁知道呢!或许是老鼠拖进来的!” 服务生离开后,我一边喝着没加奶的咖啡,一边着手写刚开篇的小说。四角镶有岩石框的窗户正对着有积雪的庭院。我每次停下笔就会茫然地望着这些雪。这城市的煤烟将积在长了花蕾的沈丁花[2]上的白雪弄得脏兮兮的。那是会令我心痛的风景。我抽着烟,不知不觉停下笔想起许多事,妻子、小孩,尤其是姐夫…… 纵火是姐夫在自杀前蒙受的罪名。其实,当时的情况有点百口莫辩。起因是他家的房子在被烧之前,他买了保价两倍的火灾险。而且他还是犯了伪证罪正被缓期执行的人。然而,除了他的自杀令我有些不安之外,更重要的是我每次回到东京都会看到火灾。或是在火车上看到山林失火,或是在汽车上看见(那时正与妻子一起)常盘桥附近失火。在他家未烧之前,我就莫名预感家里要失火。 “说不定我们家今年会失火呢。” “切,怎么竟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要是真失火可就惨了,咱们家可没上保险……” 我们谈过那些事。不过,我们家没失火——我努力驱逐这种不好的想象,想继续动笔写下去。可是,无论如何,钢笔连一行也写不了。最后,我离开桌前躺到床上,开始阅读托尔斯泰的《波里库什卡》。小说的主人翁性格复杂,虚荣心、病态倾向和名誉心交织在一起。只要将他一生的悲喜剧稍微修正一下,就是我一生的漫画。尤其是在他悲喜剧的一生,我明显感受到命运对他的嘲弄,这让我逐渐觉得恐怖。没读一个小时,我就从床上跳起来,用力将书扔向窗帘垂挂的房间的角落。 “去死吧!” 这时,一只硕大的老鼠从窗帘下方斜跑过地板直往浴室跑去。我随即跟到浴室,打开门在里面寻找。然而,白色浴室的角角落落都不见老鼠的踪影。我突然有些恐惧,连忙脱下拖鞋换成鞋,来到看不见人影的走廊。走廊像往常一样依然令人抑郁。我低着头,沿着楼梯不停地上下徘徊,最后不知不觉间走进厨房。厨房的灯光相当明亮,一字排开的灶火烧得正旺。我穿过那里时,感觉到几位戴着白帽子的厨师正在冷冷地看着我。这又让我有种如坠地狱的感觉。“神啊,请你惩罚我吧!请勿动怒!恐怕我会灭亡。”——诸如此类的祈祷词在这一瞬间自然而然地从我嘴里冒出来。 一走出饭店,我就在雪融后映出蓝天倒影的道路上,急匆匆地走向姐姐家。道路两侧公园的树木枝叶全都黑沉沉的,而且每隔一棵树就分成前后,就像我们人一样。这不仅让我觉得有些难受,还有些恐惧。我想起但丁所写的在地狱中变成树木的灵魂。我决定往高楼林立的电车对面走去。可是,在那儿也没安安生生地走过一町[3]。 “我刚好经过,对不起……” 那是一位身穿金色纽扣制服,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我默默地注视着青年,发现他的鼻子左侧有颗黑痣。只见他摘下帽子,充满怯意地对我说: “对不起,请问您是A先生吗?” “是。” “我觉得是您,所以……” “有什么事吗?” “不!我只想见见您。我是先生的书迷……” 我那时整理了一下帽子,已经将他抛掷身后了。先生、A先生——那阵子我最讨厌的词汇。我觉得我犯了所有的罪恶。可是他们却寻找一切机会持续叫我先生,这不能不让我觉得有某种嘲弄的意思。是什么呢?——作为物质主义的我,必须拒绝神秘主义。就在两三个月前,我曾在一家同人杂志上发表过这样的话:“以艺术的良心为首,我没有任何良心。有的只是神经质。”…… 姐姐和三个孩子在临时搭建在空地上的房屋里避难。贴着茶褐色纸的临时避难屋里比外边还冷。我一边将手放在烤火盆上取暖,一边跟他们闲聊。身体健壮的姐夫不但本能地瞧不上比他瘦削不止一倍的我,而且还公开宣称我的作品不道德。我对他向来冷淡,两人从未促膝而谈。然而,与姐姐聊天的时候,我逐渐悟出他可能像我一样也坠入了地狱。我曾在火车卧铺车厢里看到过的幽灵就是他吧。我给香烟点上火,尽量继续只谈钱的话题。 “已经这样了,我想把东西全卖了。” “说的也是。打字机还能换几个钱……” “嗯,还有一些画。” “N(姐夫)的肖像画也要卖掉吗?可是那是……” 我看到挂在临时避难屋的墙上挂了一张无框的炭素描,觉得不能开玩笑。因为他是被火车轧死的,脸完全变成肉饼,听说只留下一些胡子。这种事本身说起来就有点瘆人。不过,他的肖像画任何时候都画得很完整,只有胡子不知为何总是模模糊糊的。我原以为是光线的关系,试图从各种角度看这幅炭素描。 “你在干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那幅肖像画的嘴边……” 姐姐稍稍回过头,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地回应道: “只有胡子很少,对吧?” 我确定自己不是错觉。可如果不是错觉……还没到午饭时间,我决定离开姐姐家。 “哎呀,这不好吧?” “等明天再说吧!我今天要去青山……” “啊?你要去那里?身体不舒服吗?” “嗯,还是老吃药。光是安眠药就不得了了,什么弗洛纳、诺罗纳、特里奥纳、诺马尔……”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进入某大厦,搭乘电梯上了三楼。然后我试图推开餐厅的玻璃门进去,然而怎么也推不动。不仅如此,那里还挂着“公休日”的黑漆木头牌子。我越来越不快,望着玻璃门里面桌上摆放着的苹果和香蕉,再一次准备回到街道上。 这时,两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子一边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一边准备进入这栋大厦,正好与我擦肩而过。我听见他们其中一个说:“真焦躁啊。” 我伫立在马路边,等待出租车经过。可是出租车总也不来。就算偶尔来一辆,也是黄色的出租车。(不知为何,每次搭乘黄色出租车我都会遭遇交通事故,这让我很闹心。)又过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一辆我觉得能给我带来好运的绿色出租车。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到距离青山墓地不远的精神病院去一趟。 “焦躁——tantalizing(焦躁)——Tantalus[4]——Inferno(地狱)——” 其实,透过玻璃门看里面桌上摆放着的苹果和香蕉的我自己就是坦塔罗斯。我诅咒了两次浮现在我眼前的但丁的地狱,目不转睛地盯着出租车司机的背部。此时此刻,我感到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谎言。政治、企业、艺术、科学——在我眼里,这些都是掩盖恐怖人生的杂色汽车亮漆。渐渐地,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遂把车窗摇了下来。然而,心脏被揪成一团的紧张感并未消失。 绿色出租车终于经过神宫前。那里原本有一条转往精神病院的小巷,不知为何今天怎么也找不到那条小巷了。我让出租车沿着电车的线路来回走了好几趟之后,终究还是放弃,下了车。 我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终于找到那条小巷。可是,我把路弄错了,跑到青山斋场前面来了。那是大约十年前夏木先生的告别式以来,我甚至连门前都未经过的建筑物。十年前的我虽然过得并不幸福,但至少生活得还算安稳。我向铺满砂石的庭院里望去,想起“漱石山房”的芭蕉,不由得感到我这一生也算告一段落了。不仅如此,我对是什么东西引领我今天再次来到墓地前也有所顿悟了。 出了那家精神病院的门之后,我又乘上汽车准备回之前的饭店。然而,就在饭店门前下车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不知因何在与茶房的服务生争执不休。与服务生?——不,那并不是服务生,而是一个穿绿色衣服的司机。我忽然对这家饭店有种不吉利的感觉,于是我马上原路折返。 因为来回折腾,所以抵达银座大街时已近日暮。看着街道两旁的商店和来来往往的人群,觉得内心很憋闷。尤其是看到那些人似乎根本不知罪似的欢快地走着,我更是不开心。就这样,我走在混合着暗淡天色和电灯光线的街道上,一路向北走去。直到目光被一家满是杂志的书店吸引住,这才停下来。我走进书店,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向不知道有几层的书架。接着我拿起一本名为《希腊神话》的书翻开来看。这本《希腊神话》的封面是明亮的黄色,似乎是专门为小孩子写的。然而,看着看着,蓦然间我被一行字给震撼到了。 “即便是最伟大的宙斯神也抵不过复仇之神……” 我走出这家书店,重新回到人群。不知何时我那已开始微微弯曲的背部,莫名其妙地感受到复仇之神正一路跟着我,伺机而动…… 三 夜 我在丸善二楼的书架上发现斯特林堡的传记,拿起来翻看了两三页。书里的内容与我的经验相差不大,而且书的封面是黄色的。我把传记放回书架,接着随手取下一本相当厚的书。然而,这本书里也到处画着与我们人类没什么两样,有鼻子有眼睛的齿轮。(那是德国人收集的精神病患的画册。)不知何时,我觉得内心的忧郁有了反抗的意志,如同自暴自弃的赌徒一样,我疯狂地打开各种各样的书。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每本书的文章或插图里都或多或少隐藏着一些针。每本书?——即便是我已经读过好多次的《包法利夫人》,此刻拿在手里也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中产阶级包法利…… 日暮时分的丸善书店二楼,除我之外再无其他人。我穿梭于沐浴在电灯光里的书架之间,然后停在一处挂有“宗教”牌子的书架前,拿起一本绿色封面的书随意翻看着。这本书的目录部分,其中一个章节的题目写着“可怕的四个敌人——猜疑、恐惧、傲慢、性欲”。一看到这样的词汇,我心里马上涌起一股对抗情绪。那些被视为敌人的东西,至少在我这里是敏感和理智的另一种称呼。然而,传统精神终究还是像近代精神一样让我不幸,这让我更加难以忍受。看着手里拿着的这本书,我不自觉想起以往使用过的笔名“寿陵余子”。这个笔名起源于《韩非子》,里面有一个名叫寿陵余子的年轻人不仅没学会邯郸人走路的步伐,反而连寿陵人走路的步伐也忘了,最后只好匍匐归乡的故事。今时今日的我,不管在谁眼中,无疑都是“寿陵余子”。然而,尚未坠入地狱的我,却曾经把此当作笔名——我努力距离书架远一点,以摆脱自己难以自持的胡思乱想,于是走进对面的海报展览室。那里有一张看起来像圣乔治[5]的骑士正在刺杀一条长着翅膀的龙的海报。可是,骑士的头盔下露出的,却是近似我的敌人的眉头紧锁的半张脸。这让我再次想起《韩非子》中屠龙之技的故事。于是,还没有看完展览,我就转身从宽阔的阶梯上下来了。 我走在已是夜晚的日本桥大街上,心里还在不断思考着“屠龙”这个词。这个词与我砚台上的铭文一模一样。那块砚台是一位年轻的企业家朋友送给我的。他经营过各种各样的事业,但全都以失败告终,终于在去年年底破产了。我抬头仰望高空,思考在无数星光中地球多么渺小,而我自己又多么渺小。然而,白天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变得漆黑一片。我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故意针对我,所以赶紧到电车线路对面的那家咖啡馆里去“避难”。 当然称得上“避难”。我从咖啡馆里蔷薇色的墙壁上感到某种近乎和平的感觉,终于轻松地在最里面的桌子前坐了下来。很幸运,除了我之外,咖啡馆里只有两三位客人。我点了一杯可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然后和平时一样点了一支烟。微蓝的烟雾逐渐升腾到蔷薇色墙壁的上空。我对这优雅的颜色感到愉快。可是不一会儿,我发现左边墙壁上挂有拿破仑的肖像,心里又渐渐不安起来。拿破仑还在求学的时候,曾在地理课本的最后写上“圣赫勒拿,小小的海岛”几个大字。那或许就是我们所说的一种偶然,然而却是让拿破仑自己也感到恐惧的事实…… 我看着拿破仑,想起自己的作品。首先浮上记忆的是《侏儒的话》里的语录。(尤其是“人生比地狱还地狱”的这句话。)其次是《地狱变》的主角——名为良秀的画师的命运。再次……我抽着烟,为了逃离这种记忆,我开始环顾整个咖啡馆。我在这里“避难”,不过才五分钟而已。可就是这短短的时间里,咖啡馆已完全改变。尤其那仿桃花心木的桌椅与蔷薇色的墙壁实在是一点儿也不协调,让我尤为不舒服。我惧怕再次陷入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痛苦之中,赶快扔下一枚银币,匆匆离开这家咖啡馆。 “喂!要两毛钱……” 原来,我丢下的是铜币。 我感到一种屈辱,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忽然想起我在遥远的松树林的家。那不是郊外的我养父母家,而是以我为主租住的小房子。我差不多十年前就住在那里。然而,自从因为某件事,我轻率地决定与父母同住开始,我变成了奴隶、暴君、无力的利己主义者…… 回到之前的饭店时,大约是十点。走了那么久的路之后,我已无力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正燃烧着粗木头的火炉前的椅子上坐下,接着思考我准备要写的长篇——主人公暂定为从推古[6]到明治之间各时代的普通人,由三十篇短篇以时代为顺序连接而成。我望着炉子里不断朝上飞舞的火星,突然想起宫城前的一座铜像。那座铜像穿着甲胄,满怀忠义之心地骑在马上。然而,他的敌人—— “撒谎!” 我的视线再次从遥远的过去滑落到眼前的现实。这时,恰好相约的一位比我年长的雕刻家前来会合了。他依然穿着天鹅绒的衣服,留着短短的山羊胡须。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握住他伸过来的手。(那并不是我的习惯,只是为了配合他在巴黎和柏林度过半生的习惯。)然而,他的手则像爬虫类的皮肤般湿润,令我惊诧不已。 “您住在这里吗?” “是……” “为了工作?” “是,都是为了工作。”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我从他眼中感到近似侦探的表情。 “怎么样?要不要来我的房间聊天?” 我挑战似的说道。(缺少勇气反而马上采取挑战的态度是我的恶习之一。)听完我的话,他微微一笑,反问道:“您的房间在哪里?” 我们如同好友般肩并肩穿过一些正在小声说话的外国人中间,回到我的房间。他一进入我的房间,就背对着镜子坐下。然后,不着边际地与我海聊起来。不着边际?实际上,大多聊的都是有关女人的话题。 我无疑是犯了罪,坠入地狱的人。可是,也正因为如此,那些有关恶行的事才让我越发忧郁。我暂时成了清教徒,嘲笑起那些女人: “你看S小姐的嘴唇,准是和许多男人亲嘴才变成那样的……” 我突然噤口,注视着他镜中的背影。他耳朵后面那里恰好贴着一块黄色膏药。 “你也是和许多女人亲嘴才变成这样的?” “你和那些人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同嘛。” 他微笑着点头。我觉得他内心为了得知我的秘密正不断地观察我。不过,我们的话题并没有脱离女人。我不是憎恨他,而是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最终心情更加忧郁起来。 终于等他离开之后,我躺在床上开始阅读《暗夜行路》,对于书中主人公的种种精神抗争,我一并感同身受。甚至我觉得,与小说中的主人公相比,我简直是个大傻瓜,因此,不知不觉间竟流下眼泪。同时,眼泪也让我的情绪平和下来。可是没过多久,我的右眼再次感受到半透明的齿轮在旋转。而且这次的齿轮依旧是越转越多。我担心头会痛,连忙将书放在枕边,吞下安眠药。总之,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然而,睡梦中的我却在看一个游泳池。那里有几个孩子不时游上、潜下,男孩女孩都有。我离开泳池朝对面的松树林走去。这时,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叫我:“孩子爸爸!”我稍微回了回头,看到站在泳池边的妻子。此时此刻,我感到万分后悔。 “孩子爸爸,毛巾呢?” “毛巾不让带进来,你照顾好孩子。” 我再次继续往前走。但是走着走着,不知怎的,我走到了车站的月台上。那看起来像乡下的一个车站,月台边满是长长的灌木丛。月台上有一位叫H的大学生和一位略有些年纪的女人此刻正伫立在那里。他们一看到我,就走到我面前,争先恐后地与我讲话: “好大的火灾呢!”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逃过来的。” 我对这位略有些年纪的女人感觉似曾相识,而且跟她说话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愉快的感觉。就在这时,火车扬起烟,静静地往月台边靠近。我独自搭乘这列火车,走在两侧挂着白布的卧铺车厢之间。突然,我看到一处卧铺上有一个犹如木乃伊般的裸体女人正对着我的方向躺在那儿。这无疑又是我的复仇之神——某个疯子的女儿…… 我一醒过来,不自觉地马上从床上跳下来。我的房间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很明亮,可是不知哪里传来的,总能听到拍打翅膀和老鼠撕咬的声音。我打开门沿着走廊,急急忙忙地赶往炉火前。然后我坐在椅子上,注视着眼前摇曳不定的火焰。一位身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走过来往炉子里添了添柴。 “现在几点了?” “三点半左右。” 可是对面大厅的角落,一位看起来像美国人的女人还在看着什么书。她的衣着即便从远处看,也能看出来是一件绿色的连衣裙。我感到自己要得救了,决定就这样一直待到天亮。如同熬过长年的病痛以后,静待死亡的老人一样…… 四 还没完 我在这家饭店终于完成之前的短篇,打算寄给一家杂志社。那点儿稿费自然不足以支付我在这儿待一星期的住宿费。但是,我对自己完成的这项工作甚为满意。为了给自己的精神注入强壮剂,我准备前往银座的某家书店看看。 冬日阳光照射下的柏油马路上掉落几片纸屑。那些纸屑因为光照的关系,看起来就像蔷薇的花瓣。不知为何,我感受到某种善意,遂走进那家书店。那里比平日干净很多。只是一位戴眼镜的女孩在跟营业员讲话,这让我略有些不快。不过,我一想起掉落在地上像蔷薇花的纸屑,当即买下《法朗士书信集》[7]和《梅里美书信集》[8]。 我抱着这两本书走进一家咖啡馆,然后坐在最里面的桌子前静待咖啡的到来。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像是母子二人。那个儿子虽然比我年轻,但长得几乎跟我一模一样。他们就像一对情人一样,脸贴脸说着什么。我看着他们,不由得觉得至少儿子已经意识到自己在性的某一方面给予了母亲安慰。其实,那也是我体会过的亲和力的例证之一。可同时,那又是我将现世变成地狱的某种意志的例证之一。可是我害怕又陷入痛苦——幸好这时咖啡送来了。我开始阅读《梅里美书信集》。他的这本书信集也像他的小说一样闪烁着锐利光芒的警句格言。那些警句格言让我的心变得犹如钢铁般坚硬。(容易受到影响,也是我的弱点之一。)喝完一杯咖啡后,我立马有种“放马过来吧!我什么都不怕!”的豪情,然后快速离开了咖啡馆。 我走在街道上,不时望着商店橱窗里各种各样的陈设。一家装饰相框的商店橱窗里挂着贝多芬的画。那是一幅头发竖起来,看起来就像天才的肖像画。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这幅贝多芬肖像画有点滑稽…… 不久,我突然遇到一位自高中毕业之后多年未见的故友。这位已经成为某大学应用化学教授的老朋友,此刻手里正拿着一个折叠式皮包,一只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 “您的眼睛怎么了?” “这个啊,只是一般的结膜炎。” 我突然想起这十四五年以来,每次感受到亲和力,我的眼睛就会像他的一样患上结膜炎。但是,我并没有说什么。我们聊起朋友们的事,聊着聊着他又把我带进一家咖啡馆。 “真的很久没见了。好像是从朱舜水碑建碑以后就没再见过了吧?” 他点燃一支烟,隔着大理石的桌子跟我说。 “是啊,那个朱舜……” 不知怎的,我总是很难发出朱舜水的正确发音。因为那是日语,让我有点不安。然而,他对此并不在意,仍是跟我聊着各种话题。小说家K的事、他买的斗牛犬,或发生的“lewisite”的毒瓦斯事件…… “您最近一阵子都没再写了吗?你写的《点鬼簿》我看了……那是您的自传吗?” “嗯!是我的自传。” “看起来有点病态呀!最近身体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一直在吃药。” “我近来也患了失眠症。” “我也?——您怎么能说‘我也’呢?” “您不是患了失眠症吗?失眠症可是相当危险啊……” 他只有左边充血的眼眶里露出类似微笑的表情。回答之前,我就感觉到自己没办法正确发出失眠症的“症”字的音。 “这对疯子的儿子来说,没什么奇怪的。” 不到十分钟,我又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了。散落在柏油路上的纸屑,一个个看起来就像我们的脸。 这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短发女人。远远看去,那女人长得很漂亮,可是待她走到跟前才发现,她不但长着一张丑陋的脸,而且上面还有很多小皱纹。不仅如此,好像还怀孕了。我不由得转过脸,拐进周边宽阔的小巷。可是不一会儿,我的痔疮就疼了起来。那是一种除了坐浴以外别无他法的疼痛。 “坐浴——贝多芬也曾经坐浴过啊!” 坐浴时使用的硫黄味儿马上侵袭我的鼻子。当然,现在马路上并没有什么硫黄。我再次想起路上散落的犹如蔷薇花的纸屑,勉强忍着疼痛继续往前走。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了。我坐在窗前的桌子前,开始写我的新小说。笔尖在稿纸上,以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奔跑着。然而,过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我的眼睛像被什么东西抑制住了,什么也看不到。于是,我不得不离开桌前,在房间里随意走来走去。我的妄想症此刻最显而易见。就在这野蛮的欢喜中,我觉着自己没有父母,没有妻儿,只有从笔端流淌出的生命。 然而,四五分钟之后,我想到自己非得打个电话不可。无论回答多少次,电话那端只是不断重复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反正在我听来,就是“Mole(莫尔)”。最后我挂掉电话,再次在房间里踱步。可是对那个“Mole”却还是惦记不已。 “Mole……” “Mole”在英文里是鼹鼠的意思。这个联想令我很不愉快。可也就是两三秒钟吧,我把“Mole”拼成了“la mort”。“la mort”在法语里是死亡的意思,这突然又让我不安起来。就像死亡曾经逼近姐夫一样,我觉得现在它也在逼近我。然而,在这种不安中,我又觉得有点可笑。而且,我当真不自觉地笑了。这种莫名觉得可笑的缘由是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站立在久违的镜子前,与我的影子端正地叠在一起。我的影子也在微笑。我看着自己的影子,想起第二个我。第二个我——德国人所谓的“Doppelg?nger(分身)”,我居然完全没有在我身上看到。然而,当了美国电影演员的K君的夫人,在帝国剧场的走廊看到过第二个我。(我记得当时还被K君的夫人突然嗔怪说:“您前几天怎么没打招呼呢?”当时我还真是有些疑惑。)还有已经亡故的某位单脚翻译家在银座的一家香烟店里也看到过第二个我。或许死亡已经降临到第二个我身上。又或者,就算是来到我身边——我转过身背对着镜子,再次回到窗前的桌子旁。 从四周被石灰岩框着的窗户朝外望去,可以看到枯草和水池。看着眼前的庭院,我想起遥远的松树林中烧掉的几个笔记本和尚未完成的剧本。然后,我拾起笔又开始写新的小说。 五 赤光 日光开始让我感到痛苦。我像鼹鼠一样放下窗前的窗帘,白天也开着灯,勤快地写着已经动笔的小说。工作疲乏的时候,我会翻看泰纳的《英国文学史》,了解一下诗人们的生涯。他们每一个都很不幸,就连伊丽莎白时期的巨匠——一代学者本·琼森[9]也没有幸免,据说他也曾陷入在自己的大脚趾上观看罗马与迦太基(Carthago)两军开战般的神经性疲劳。我对他们这等不幸,心里没来由地感到充满残酷恶意的喜悦。 一个东风强劲的晚上(那对我是好运的征兆),我走出地下室来到街道上,探望一个老人[10]。他在一家圣经出版公司上班,平时专注于祈祷和研读圣经。我们一边在火炉旁暖手,一边在挂着十字架的墙壁下谈论着各种话题。我的母亲为什么会疯?我的父亲为什么事业会失败?我为什么会受到惩罚?——知道那些秘密以后,他脸上浮现出怪异却又庄严的笑容,始终陪伴着我。不仅如此,他还不时用简短的话语描绘着人生这幅讽刺画。我无法不尊重这间屋子的隐者。然而,言谈之间,我发现他也容易被亲和力所打动。 “那家盆景店的姑娘不仅长得好看,脾气也好——待我也很热情。” “她多大?” “十八。” 也许,她对他只是视同父亲般的爱。可是,我却从他眼中感受到了激情。不知何时,他递给我的发黄的苹果皮上出现了独角兽的样子。(我经常能从木纹和咖啡杯的龟裂上发现神话传说中的动物。)独角兽,就是所谓的“麒麟”。我突然想起一位对我深怀敌意的批评家称呼我是“九百一十年代的麒麟儿”,顿时觉得就算待在挂有十字架的屋檐下也不安全。 “最近怎么样?” “还是神经紧张。” “你那个病吃药是没用的。有没有想过成为信徒?” “如果我也能的话……” “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只要你相信神,相信神的儿子基督,相信基督所创造的奇迹就可以……” “可以相信恶魔吗?” “那你为什么不相信神呢?如果你相信影子,那应该也相信光才对啊?” “不是说,也有无光的黑暗吗?” “你说的‘无光的黑暗’是……” 一时之间,除了沉默,我无话可说。他也像我一样在暗黑中行走。但是,我坚持黑暗之上也有光。我们的理论差异只有这一点。可是,至少是我无法跨越的沟壑…… “光一定会有,证据就是会有奇迹发生……像奇迹这样的事,即便是现在也时有发生啊。” “那也有可能是恶魔创造的奇迹……” “为什么又说起‘恶魔’之类的呢?” 过去的一两年,我时常有种想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全部告诉他的冲动。可是,我又担心他会把那些话告诉我的妻子。我害怕妻子也像母亲那样去了精神病院。 “那是什么?” 这位身体健硕的老人回过头来望着眼前的旧书架,脸上浮现出犹如牧羊神一般的表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要看《罪与罚》吗?” 十年前我就看过四五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了。但是,听他这么说,我就向他借了《罪与罚》这本书,然后决定回饭店。街道上耀眼夺目的灯光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让我很不舒服。万一再碰到熟识的人,无疑会让我更难受。于是,我像个盗贼般尽量选一条黑暗的路回去了。 没一会儿,我的胃突然疼了起来。不过要止住这疼,只要喝一杯威士忌就行了。我看到有家酒吧,正想推门进去之际,发现狭窄的酒吧里烟雾腾腾,几个艺术家模样的年轻人正聚集在一起喝酒。其中还有一个梳着把耳朵盖起来的发型的女子,正认真地弹着曼陀林。我一时之间有些犹豫,终究没进去,转身离开了。这时我发现,我的影子在左右摇晃。而且照耀着我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红光。我停在街道上,可是我的影子依然在不停地摇晃。我鼓起勇气朝身后看去,结果发现,始作俑者竟然是酒吧房檐下的彩色玻璃吊灯。原来,是吊灯在凌厉的大风中不停地左右摇晃着…… 这回我去的是一家开在地下的餐馆。我站在这家餐馆的吧台前,点了一杯威士忌。 “威士忌?这儿只有Black and White[11]……” 我在威士忌里加了一点苏打水,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饮着。旁边是两个看起来有三十多岁,像是新闻记者的男人,用法语在不时地交谈着什么。即使我背对着他们,也依然能感觉到他们投过来的视线。就像电波一样,百分百辐射到了我身上。他们确实知道我的名字,谈论的内容似乎与我有关。 “Bien……très mauvais……pourquoi……(真的……非常不好……为什么……)” “pourquoi?……le diable est mort!……(为什么?……恶魔死了!……)” “Oui,oui……d'enfer……(哦,是吗?…………地狱的……)” 我丢下一枚银币(那是我持有的最后一枚银币),决定逃到地下室外面去。在大街上夜风的吹拂下,我的胃痛稍许减轻了一些,也让我精神了很多。我想起拉斯柯尔尼科夫[12],突然有种什么都想忏悔的欲望。但是,那会使我自己之外——不!我的家人之外无疑也会发生悲剧。不仅如此,甚至我这个欲望是否真实都值得怀疑。如果我的神经像正常人一样坚强的话——就是基于这一点,我也非得去哪里旅旅行不可,比如马德里、里约热内卢、塔什干…… 不久,一家商店屋檐下吊的白色小型广告牌,突然让我很不安。那是画着翅膀的汽车轮胎商标。乍一看这个商标,它让我想起了借助人工翅膀飞行的古希腊人。他虽然一开始飞上了天空,但那对翅膀却被太阳烧毁,最终坠海而亡。去马德里,去里约热内卢,去塔什干……我不能不嘲笑我的梦。同时,亦不能不思考被复仇之神追赶的俄瑞斯忒斯[13]。 我沿着河岸走在黑暗的马路上,忽然想起住在郊区的养父母。养父母当然期待我回去。恐怕我的孩子们也——然而我一回去,我又害怕面对某种束缚我的力量。波浪翻滚的运河上,横靠着一艘大船。船的底部倾洒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想必船舱里有男男女女那么几个人在一起生活吧,他们或彼此相爱或彼此憎恨……一时之间,我的内心再次唤起战斗的热情,威士忌引发的醉意越来越明显,我赶紧朝着之前的饭店走去。 我坐在桌前,继续看那本《梅里美书信集》,不知不觉中,它给了我生活的某种动力。然而,当我了解到晚年的梅里美做了新教徒时,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他戴着面具的样子。他也是像我们一样行走在黑暗中的人。黑暗中?——《暗夜行路》对我来说开始变成一本恐怖的书。为了摆脱这种令人不快的忧郁,我又开始翻看《法朗士书信集》。看着看着我发现,这位近代的牧羊神也背负着十字架…… 大约一小时后,服务生来到我的房间递给我一摞邮件。其中一件来自于莱比锡一家书店,要我写一篇名为《近代的日本女性》的小论文。他们为什么特意找我写这样的小论文呢?不仅如此,这封英文信上还附加了一句手写的话:“即使您的文章就像只有黑白色再无其他颜色的日本女人肖像画,我们也会欣然接纳的。”看着这行字,我想起一种名为“Black and White”的威士忌。我瞬间将此信撕个粉碎。然后,我随手又拆开一封信,拿着黄色的信纸看起来。我发现自己并不认识这封信的作者,才看了两三行,就被对方那句“您的《地狱变》……”搞得气不打一处来。拆开的第三封信是我外甥寄来的。我终于可以暂时缓一口气,认真看他写的家务上的问题。然而,看到最后几句,骤然将我击倒。 “给您寄送再版的歌集《赤光》……” 赤光!我觉得自己在冷笑,赶紧跑到房间外避难去了。走廊外空无一人,我一只手扶着墙壁,勉强走到楼下大厅。我找了个椅子坐下,将香烟点燃。不知为什么,香烟是airship(我到这家饭店住下以后,只抽star)牌的。人工翅膀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我招呼对面的服务生过来,拜托他帮忙买两盒star。可是,如果服务生说的话可信,那就是偏巧只有star暂时缺货。 “如果您要airship的话,还有……” 我摇了摇头,环视宽阔的饭店大厅。前面的桌子旁有四五个外国男人正围在一起聊天,他们中间有个人——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正和其他几个人说着话,而且还时不时地朝我这个方向看。 “Mrs.Townshead……” 一个我没看清是什么东西的声音在我耳边嘟囔一句就离开了。姑且将这视为坐在对面位置上女人的名字吧,我依然不知道唐斯海德夫人是谁。——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害怕自己突然疯起来,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回到房间,我即刻准备给精神病院打电话。然而,一旦进入那种地方,我跟死了还有什么区别吗?我思前想后,犹豫不决。最后,为了稳定情绪,我打开了《罪与罚》。然而,随手翻开一页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一节。我以为自己拿错了书,就翻看书的封面——《罪与罚》——的确是《罪与罚》这本书。可我又觉得是不是印刷厂装订错了?可我随手打开的所谓“装错”的那页,完全是命运的手指选择。我不得不看下去。然而,还没读完那一页,我就感觉浑身发抖。我正好看到伊万[14]被恶魔折磨那节。写伊万、斯特林堡、莫泊桑,抑或这间房间里的我…… 现在能拯救我的,只有睡眠了。可是不知何时,安眠药已全部用完了。既然没法睡觉,只好强忍着。就在这时,我心里突然萌生出绝望的勇气。要了一杯咖啡之后,我疯狂地写着。两张、五张、七张、十张,眼看着写好的稿纸不断地堆积起来。我在这本小说里,写满了超自然的生物,甚至还把其中一种动物变成了我的自画像。然而,疲劳逐渐让我的脑袋糊涂起来。最终我离开桌子,仰卧在床上。接着,我睡了大约有四五十分钟,冥冥中似乎又听见有人对我耳语,我一下子惊醒过来。 “Le diable est mort(恶魔死了)。” 不知何时,石灰岩框着的窗外已渐渐透出亮光,看起来冰冷冰冷的。我站在门前,环视空无一人的房间。这时,我发现前面的玻璃窗因外面的空气而斑驳朦胧,呈现出一个个小风景,像极了泛黄的松树林前面海岸的风景。我怯怯地走近窗前,发现形成这种风景的其实是庭院的枯树枝和池塘。然而,我的错觉却悄无声息地唤醒了我对家乡近似乡愁的怀念。 一到九点,我就给一家杂志社打电话,向他们讨要了一些钱。我将放在桌子上的几本书和稿子一并塞进包里,决定回家去。 六 机 我从东海道的一个车站坐车前往山里避暑。司机不知为何会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披着一件旧雨衣。这种巧合让我很是恐惧,于是尽量不去看他,而是眼睛望着窗外。这时,我看到矮松丛生的对面街道上——还是一条看起来有些年月的街道,一列送葬队伍正在向前行进。队伍里,好像有人专门提着糊上白纸的灯笼和龙形烛台。金银色的人造莲花在灵柩前后不停地摇晃着…… 终于回到家之后,我借着妻子和安眠药的力量,过了两三天相对平静的日子。从我家的二楼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对面松树林前的大海。我坐在二楼的桌前,一边听着鸽声,一边工作。除了鸽子、乌鸦外,偶尔也会有麻雀飞到走廊。这让我很是愉快。“喜鹊入堂前”——我拿起笔,每次都会想起这句话。 一个温暖的阴天午后,我出去到一家杂货店买墨水。可是店里陈列的,只有暗褐色的墨水。这种暗褐色墨水最令我讨厌,因此我不得不离开这家店,一个人慢悠悠地在行人很少的马路上闲逛。这时,迎面恰好走过来一位年约四十岁,还是个近视眼的外国人,肩膀还一耸一耸的。他是住在此处的一个被害妄想症患者,他是瑞典人,名字叫斯特林堡。我与他擦肩而过时,明显在他身上感应到了什么。 这条路只有两三百米。可就是在走过这两三百米的时候,我有四次碰见一只仅有半边脸的小黑狗。我拐进小巷,想起那种“Black and White”威士忌。不仅如此,我还想起刚刚遇见的斯特林堡扎的那条黑白相间的领带。在我看来,那绝不是意外的巧合,不是巧合的话——我感觉只有自己的脑袋在走着,就在马路上停下了。路旁的铁栅栏里,一个彩虹色的玻璃碗被扔在那儿。碗底周围是凸起的翅膀的模样。这时,从松树枝头上飞过几只麻雀。它们一个个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刚一触到这个玻璃碗就又赶紧往天空逃去。 我来到妻子的娘家,坐在庭院的藤椅上。庭院角落的铁丝网里有几只白色的来杭鸡正在静静地走来走去。一只黑狗趴在我的脚边。我着急弄明白谁也不知道的疑问,因此,与岳母和妻舅闲话家常的时候,看起来很冷淡。 “一到您这里,就感觉好安静啊。” “比起东京,这里确实更安静些。” “这里也有让人烦心的事吗?” “那是自然,这也是世间啊。” 岳母这么说着,笑了。 实际上,这个避暑地无疑也是“世间”。在短短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我对这儿发生了多少罪恶和悲剧无比清楚。准备慢慢毒死患者的医生、放火烧掉养子夫妇房屋的老太太、意欲夺取妹妹财产的律师……看那些人家发生的事,我觉得人在世间和活在地狱,并无二致。 “这镇上有个疯子吧?” “你是说H?他不是疯子,是变傻了呀!” “叫早发性痴呆症。我每次看到那家伙都觉得很害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竟然冲着马头观世音一直行礼。” “什么害怕啊,你胆子大点儿不就行了嘛!” “姐夫倒是比我胆子大多了……” 因为刚起床没有收拾也没有刮胡子,看起来很邋遢的小舅子,跟平常一样客气地加入到我们的闲聊中。 “胆子再大也有软弱的一面……” “哎呀,那可就麻烦了……” 我看着这么说话的岳母,苦笑了一下。妻弟也微笑着望向远处篱笆外的松树林,出神似的继续跟我们说着话。(这个病后的小舅子,常常让我觉得他的精神脱离了肉体躯壳。) “我还以为你是超人了呢,结果你作为人的欲望仍然非常强烈……” “以为是个好人,结果却是个坏人。” “不不不!与其说善恶,不如说事情都是相对的……” “那就是大人里的孩子啦!” “也不是。我也没办法说清楚,不过……也许就像电的两极吧。不管怎么说,肯定是相反的东西并存在一起。” 当时天上传来的飞机的巨大响声让我吃惊不已。我不由得往天上看去,发现一架飞机已经低得快要碰到松树的梢。眼前这架机翼被涂成黄色的飞机,是那种并不常见的单翼飞机。鸡、狗被飞机的声响吓到,四散而逃。尤其是狗,一边狂吠,一边缩着尾巴躲到屋檐下。 “那飞机会不会掉下来?” “不要担心——姐夫,您知道‘飞机病’吗?” 我将烟点着,用摇头代替“不”的回答。 “说是那些坐飞机的人只能呼吸高空的空气,逐渐就受不了地面的空气了……” 离开岳母家以后,我在树枝纹丝不动的松林中漫步,感到自己越发忧郁了。为什么那架飞机没有飞往别处,而偏偏从我头顶经过呢?为什么那家饭店只卖airship牌的香烟呢?我一边思索着这些疑问,一边专门寻找没有人迹的路走。 大海在低矮的沙山那边呈现出一种阴暗的灰色。沙山上有一架没有坐板的秋千孤零零地立在那儿。我望着那秋千架,突然想起绞刑台。事实上,秋千架上还停有两三只乌鸦。那些乌鸦看到我,一点儿也没有要飞走的样子。不仅如此,处于中间位置的那只乌鸦还将嘴巴高举着朝向天空,切切实实地叫了四声! 我沿着芝的枯沙堤防,向别墅多的小路走去。这条小径的右侧依旧是高高的松树林,里面应该有一栋二层高的西式木质小洋楼。(我的好友将之称为“春天的家”。)然而,待我走近一看,那里的钢筋混凝土地基上只有一个浴缸孤零零地摆在那儿。失火了——我马上想到这点,然后赶紧离开这儿,并尽量不再往那边看。就在这时,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径直从那边向我这边走来。他戴着深褐色的礼帽,眼神直愣愣的,看起来很是怪异,整个身子都伏在车把手上。忽然,我从他那张脸上仿佛看到了姐夫的脸。在我们两个人还没有正面迎上的时候,我拐到了旁边的小路上。可就在这条路上,一只腹部向上翻着,已经腐烂了的鼹鼠尸骸正躺在路中央。 总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让我每一步都走得很不安。这时,一个个齿轮又开始遮挡我的视线了。我虽然很害怕最终时刻的来临,但是依旧挺着脖子向前走去。随着齿轮的数目逐渐增加,渐渐地,这些齿轮突然转动起来,并越转越快。同时,它们又静悄悄地和右侧的松树枝交错在一起,看着就像隔了一层玻璃。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好几次都想停在路边缓缓。然而,就像有人在后面推着我似的想停也停不住……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仰卧在二楼的房间里,紧闭着眼睛,忍受着强烈的头痛。突然,我的眼睛看到一个重叠得像鳞片的银色羽毛形成的翅膀,此刻正清晰地映射在我的视网膜上。我睁开眼睛仰望着天花板,确认过天花板上确实没有那东西后,重新闭上眼睛。可是,银色的翅膀再一次在黑暗中清晰地出现了。我忽然想起,我之前坐的汽车引擎盖上也带有翅膀…… 此时,我感到有人慌忙地爬上楼梯,又跌跌撞撞地跑下去了。我听得出来那是妻子的脚步声,赶紧起身,正好站在楼梯前阴暗的客厅。只见妻子趴在楼梯那儿,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肩膀还不停地抖动着。 “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 妻子终于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笑脸说: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觉得你刚才好像要死了似的……” 刚才那一幕,是我有生以来最恐怖的经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写下去了。终日在这样的心境下活着,只觉得是一种无以言表的痛苦。有谁可以在我熟睡时悄悄地把我绞死呢? 昭和二年(1927) [1] 当时开始流行的外来语。——译者注 [2] 又名瑞香,早春开花,香味浓郁。日本的庭院喜用瑞香,多将它修剪为球形,种于松柏之前供点缀之用。——译者注 [3] tǐng,此处用作日本的长度单位,1町等于60间,约109.09米。——译者注 [4] 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因泄漏父亲的秘密而受罚站在上有果树的水中,口渴时若想喝水,水则退下;饿了想吃果子时,果枝则升高,处于永远受苦的折磨中。——译者注 [5] 传说中公元二世纪左右殉教的勇士,也是英格兰的守护圣人。——译者注 [6] 日本历史上第一位女天皇,在位时间为公元592至公元628年。——译者注 [7] Anatole France,1844~1924,法国小说家、评论家,代表作有《黛丝》《红百合》等。——译者注 [8] Prosper Merimee,1803~1870,法国小说家、学者,代表作有《高龙巴》《卡门》等,国内已出版过傅雷译本。——译者注 [9] Ben Jonson,1573~1637,英国诗人、剧作家。——译者注 [10] 室贺文武,起初为新原家配送牛奶,后来卖杂货,现任职于银座的圣经出版公司。——译者注 [11] 英国一种高级威士忌。——译者注 [12] 《罪与罚》的主人公,一个无神论者,个性矛盾、多变,甚至荒谬。——译者注 [13] 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古希腊远征特洛伊的统帅阿伽门农的儿子。后杀死谋害亲夫的母亲及其奸夫。——译者注 [14] 《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次子,是个无神论者。——译者注 好色 平中[1]即为好色之徒,宫女侍女自不待言,就是良家妻女也无不觊觎。 ——《宇治拾遗物语》 平中终不见伊人,不曾想竟为此相思成疾久病不愈,终因烦恼炽盛而亡。 ——《今昔物语》 所谓好色者,当如此作为也。 ——《十训抄》 一 画姿 在与太平盛世颇为吻合、优雅而又醒目的乌纱帽下面,一张颇圆润的脸正看向这边。那丰腴的脸颊上,泛着鲜艳的红色,倒不是因为涂了胭脂什么的,而是单就男人来说,难得有如此光滑细嫩的肌肤,自然血色透明,煞是好看罢了。在高挺的鼻梁下面——其实是薄唇的两侧——蓄着犹如淡墨刷过的少许胡须。然而,在那富有光泽的鬓发上,却微微映着连一片云霞也看不见的淡淡青色。鬓发的末梢处,可见一对略微上扬的耳垂。或许是光线柔和的缘故,它们呈现出一种文蛤般的暖色。那双不同于一般人的细长眼睛里,总是含着笑。那种晴朗而灿烂的浅笑,让人不由得觉得,在那瞳孔深处,是否经常浮现着绽放飘香的樱花树枝呢?不过,但凡你稍微留下神就会发现,那里承载的未必只有幸福这一样东西。那是对遥远的某种东西憧憬的微笑,也是对周围的一切施以轻蔑的微笑。与那张大脸相比,脖子无疑显得过于纤细。他穿着一件如同油菜花颜色的绸缎礼服,衣料上香薰的气息依稀可闻。他的脖子在白色汗衫的衣襟和礼服衣襟的陪衬下,呈现出泾渭分明的感觉。而在他脸庞后面隐约可见的,究竟是织有鹤图的屏风?还是画有寂静山腰的赤松天窗?总之,那儿弥漫着朦胧得如同银灰色的光亮…… 这就是从古物语中浮现在我眼前的“天下第一好色之徒”平贞文的自画像,也是有着“平中”这个绰号[2]、我的唐璜[3]的自画像。 二 樱花 平中靠在柱子上,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的樱花。如此来看,一直蔓延到屋檐下的樱花,似乎也已经过了盛开期。花瓣上的嫣红已渐渐消退,纵横交错的枝头将漫长晌午的正阳分割成阴晴不定的光影。然而,纵使平中的眼中有樱花,但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樱花上。他从适才就漫无边际地想着侍从[4]。 “第一次看到侍从,是在……”平中这样回想着,“是啊,第一次看到侍从是在什么时候呢?对了,对了,那时说好要去参拜稻荷神社,所以应该是二月的初午时分。当时有个女人正要上车,而我恰好从那里经过——这就是最初的开始。她将扇子举在头顶遮阳,所以我对那张脸也只能算是惊鸿一瞥;红梅和黄绿的和服外面又罩了一件紫色的短外褂,漂亮得无以言表。不仅如此,当时她正要钻进车子里去,所以一只手抓着和服裙子,微微弯着腰——这一幕同样美妙绝伦。虽然本院大臣藤原时平的府邸也有很多女侍,但如这般美妙的女子却一个也没有。既是如此,若能得此绝色美人,即便他人嘲我平中坠入情网,又有何惧!……”平中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然而,我当真坠入情网了吗?说是坠入了,好像真的坠入了一样,但如果说没有坠入,又好像真的没有坠入一样……总之,这种事真是越想越迷糊,所以,权当真的坠入了吧。当然,事情已经发生在我身上了,再怎么为情所困,总不至于到神魂颠倒的地步吧。以前和范实那家伙聊起侍从的话题时,他还装模作样地说:‘听说侍从的头发很是稀疏,此乃憾事。’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我看到侍从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范实那样的人,虽然觱篥吹得还不错,不过要说起好色——唉,算了,还是不提他了。眼下我的所有心思都在侍从一人身上——不过,如果非要挑点什么瑕疵的话,那就是她的脸未免过于清冷了些。但如果说仅仅是过于清冷,按道理脸上某个地方应该有着如古画般的高贵典雅才对。可实际看起来却并非如此,而且因为清冷,还给人一种薄情的感觉。无论怎么想,都让人放心不下。就算是女人,一旦脸上带有那种神情,都会显得瞧不起人。再者,她的肤色也不算很白,即便不能说是黝黑,但至少是接近琥珀的颜色。然而,不管什么时候那个女人都能让你产生一种想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这确实是任何女人都效仿不来的‘绝技’啊!……” 平中一边双膝跪地,一边茫然地仰望着屋檐外的天空。天空在花间的簇拥下,透露出柔和的淡青色。 “不久前我让人给她递过好多封信,可是她连一封信都没有回过。骄傲也该有个限度吧?哈,凡是我想要的女人,大部分在递过去第三封信的时候就臣服了。偶尔也有个性要强的女人,但也没有超过五封信的。就说那个叫慧眼的法师的女儿,仅凭一首和歌就让她沦陷了。而且,那还不是我创作的和歌,而是义辅作的和歌。据说,义辅曾经把这首和歌送给一个不解风情的年轻女侍,结果对方完全不予理睬。就算是同样的和歌,假如由我出马的话,想必结果就会完全不同了吧。——得了得了,即便是我写的,又能怎么样呢?侍从一样没有回信。由此可见,人不能过于自信。不过,以往我发出的情书,她们总是会给我回信的。对方一旦回应,自然就可以约见了。而一旦见面,内心难免会泛起一阵涟漪。而泛起涟漪之后——马上就厌倦了。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必然过程。可是,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差不过给侍从写了二十封情书,她却只字未回。就拿情书的文体来说吧,也不是无穷无尽的,说不定哪天就才思枯竭了呢。所以,在今天递给她的信中,我这样写道:‘至少请回复两个字——已阅。’我想这次应该会回信吧。什么?还是没有?要是今天仍然没有回应的话,到底该怎么办呢?——唉,迄今为止,我从不曾为这样的事大费周章,更不曾为这样的事而丧失骨气成为没出息的家伙。听说丰乐院的老狐狸化身为女人了,她该不会就是那个狐狸精吧?所以才会把我的心神搞得如此不安宁。可是,就算同样都是狐狸,奈良坂的狐狸变成了足足三人环抱那么粗的杉树,嵯峨的狐狸变成了一辆牛车,高阳川的狐狸变成了一个女童,桃园的狐狸变成了一个大水池——总之,狐狸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啊。唉,我都想些什么呢?” 平中仰望着天空,悄悄地把哈欠咽回去。从被花丛掩映的屋檐上开始倾斜的日光中,可以看见不时有白色的东西飞过。还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鸽子的叫声。 “现在看来,我在那个女人面前注定要铩羽而归了。唉,就算不愿意见面,但只要能说上一次话,我就能将她手到擒来。更别说厮守一夜这种情况了——无论是摄津或是小中将,还不认识我的时候,都很讨厌男人。可是经过我的调教之后,不都成了喜欢男人的女人了吗?就说这个侍从吧,她也不是什么金佛铸就的,所以,绝不可能一直这么自恃清高、坚不可摧。不过,那个女人真的到了那个重要关头,该不会像小中将那么害羞吧?应该也不会像摄津那样不当回事吧?到时候她一定会用衣袖遮住自己的嘴,只露出含笑的双眼……” “大人……” “反正都是晚上的事,所以肯定会点那种低矮的烛台或是别的什么。只见灯光照着那女人的满头秀发……” “大人……” 平中一时有些慌乱,戴着乌纱帽的头转向后边。定睛一看,不知何时侍童已经站在身后,一直低着头,待他看过来时,才掏出一封信递给他。侍童似乎很努力地在抑制住笑。 “是回信吗?” “是的。是侍从小姐回给您的。” 侍童刚一说完,就匆匆地从主人面前退下了。 “当真是侍从写给我的?” 平中紧张地打开了一张薄薄的淡青色信笺。 “该不会是范实、义辅那两个家伙搞的恶作剧吧?他们最喜欢做这种无聊的闲事了……不,这是侍从写的回信没错。可是——可是,这叫什么信啊?” 平中把信扔在一边。他在递过去的信上写道“至少请回复两个字——已阅”,结果回信真的只有“已阅”两个字。而且,这两个字还是从平中的信里剪下来的。然后贴在了那种回复的信笺上。 “啊!啊!向来以天下第一好色之徒自诩的我,竟然被人如此愚弄,真是折煞我也。这么说的话,侍从这个女人还真是令人憎恶啊!走着瞧,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平中抱着膝盖,茫然地望着樱花的树梢。茂密繁盛的绿叶之上,被风吹散的几许花瓣正徐徐洒落。 三 雨夜 大约过了两个月。在一个大雨绵绵不绝的夜晚,平中独自一人偷偷潜入了本院侍从的房间。雨点坠落时,仿佛要将夜空彻底消融似的,发出凌厉的响声。路面已经不能用泥泞来形容,几乎与暴发洪水别无二致。在这样的夜晚还专程前往,即便侍从再怎么薄情,恻隐之心总该是有的吧——心里这么想着的平中,悄悄溜到侍从的房间门口,一边将镶有银边的扇子弄出声响,一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意在请求里面的人赶快开门。 于是,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女童很快出现在门口。她那张稚嫩的脸因略施粉黛,显得有些早熟,而神情却是一副困顿模样。平中朝她凑近了些,小声拜托她向侍从通报自己的来访。 一度进去通报的女童,又回到门口,同样小声地回复道: “请在这边稍等片刻,说是等大家都歇息后就出来见您。” 平中不由得笑了一下。然后,他在女童的引领下,坐在与侍从的房间紧挨着的隔壁拉门旁耐心静候着。 “我可真是一个智慧的人哪。” 女童退下后,平中独自吃吃地笑着。 “如此看来,侍从这一次是要屈服了。总之,女人这种尤物,就是容易被凄惨所打动。只要适时地对她们表达出好感,她们很快就会陷进来。就是因为掌握不住这种精髓,所以义辅和范实才会——不!等等!如果今晚就能见到她,似乎太顺利了啊。” 平中渐渐不安起来。 “可是,如果不能相见,也没有必要答应说能见面吧。难道是我想太多了吗?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差不多给她写了六十封信,可她一封信也没有回过。所以,就算我有所怀疑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不过,如果不是我想太多的话——这么一想,也并非完全是想太多的缘故。向来对男人不理不睬的侍从,无论今天再怎么盛情难却,也不至于答应得如此痛快——虽然话是这么说的,可这次的对象是我啊。想到自己能让平中如此看重,想必就是再怎么冰冷的心也很快就被融化了吧。” 平中一边理了理衣襟,一边惴惴不安地端详着周遭。然而,他的四周,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雨声不断敲打着桧木树皮的屋顶。 “如果非说是想太多,那就是吧;如果不是想太多,那就不是吧——不!如果认定是自己想太多,或许反倒不会想那么多了。如果认为不是自己想太多,或许反倒真的会以想太多结束吧。毕竟命运这玩意,就是喜欢捉弄人。这么看来,还是应该把一切都想成并非是自己想太多才好。如此一来,侍从马上就会——啊,现在大家不是已经开始就寝了吗?” 平中竖起耳朵听着周遭的声音。果然,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依然可闻阵阵嘈杂的人声。想必聚集在大臣夫人那里的女官们都各自回到房间里去了。 “现在必须忍耐。只要再坚持半个小时,我多日来的相思就可以得以缓解了。可是,为什么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呢?对了,姑且这么想吧。就以为自己是见不到她的吧,这么想的话,说不定反而会神奇般地见到她呢。然而,一向爱捉弄人的命运说不定会看穿我的小伎俩。要不然,就认定自己是能见着她的吧?可这样想的话又显得我精于算计,那么,反倒不会如我所愿了吧……啊,想得心痛。不如想想与侍从无关的事情吧。比如现在,所有的房间都安静下来了。唯一能听见的只有雨声了。要不,索性闭上眼睛,想想有关下雨方面的事情吧。春雨、梅雨、黄昏的骤雨、秋雨……有‘秋雨’这个词吗?秋雨、冬雨、屋檐上的雨、漏雨、雨伞、祈雨、雨龙、雨蛙、雨棚、避雨……” 正在想这些东西的时候,意外的响声一下子惊吓到平中。不,不只是惊吓,听到这声音的平中的脸上,就像要拜见佛陀的虔诚法师一样,洋溢着欢喜的神情。因为从对面的拉门那里,清晰地传来了有人解下门环的声音。 平中试着推了推拉门。果不其然,拉门沿着门槛儿很快就滑开了。它的前方,一片黑暗,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不知道从哪里飘散来的香味,让人一时惊诧不已。平中轻轻地关上拉门,慢慢膝行,用手探寻着往里面移动。然而,在这萦绕着娇媚气息的暗黑之中,除了天井的雨声,似乎再无其他任何东西。偶尔感觉自己碰触到了什么,却不是衣架就是镜台之类的东西。平中感觉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激烈。 “难道她不在?如果在的话,总该说些什么吧?” 就在这么犹疑不定的时候,平中的手偶然触摸到了女人柔软的手。他顺着手一直向上摸索着,摸到了像是丝绸质地的上衣袖口,还有衣服下面的乳房。接着是圆润的脸蛋和下巴。最后是比冰还冷的秀发。——就这样,平中终于在一片暗黑之中,摸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侍从。她正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侍从就以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寝衣的诱惑姿态,躺在平中的面前。他蜷缩在那里,不由得发起抖来。然而,侍从依然毫无反应。这样的情景,平中好像曾经在什么书上看过,或者是几年前在油灯的帮助下在正殿的什么画卷上瞧见过。 “谢谢!谢谢!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个冷酷的女人。但从今以后,我决定,与其把自己的生命全都奉献给神佛,还不如交托给您。” 平中试图把侍从拉到自己怀里来,打算就这样在她耳边低语。可是不管他内心有多焦急,舌头就像被紧紧地附在上颚一般,就是发不出声音。很快,从侍从的头发以及她温暖的肌肤上逐渐散发出的气息,一股脑儿地向平中裹挟而来。——就在他这么想着时,侍从轻微的呼吸吹到了他脸上。 一刹那——只要过了这一刹那,他们一定会沉浸在爱欲的风暴下,忘记雨声、莫名其妙的香薰味、本院的大臣,以及就在附近不远的女童。可就在这紧要关头,侍从半起着身子,脸贴近平中的脸,有些难为情地说: “等一等,那边的拉门还没有锁好,我去锁好了再来。” 平中点了点头。侍从在两人的被褥上留下好闻的暖暖香味,站起来悄悄地离开了。 “春雨、侍从、躲雨、雨滴、侍从、侍从……” 平中的眼一直睁着,他在想着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各种事。这时,前方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咔嚓”的下锁声。 “雨龙、香炉、雨夜鉴花、‘暗中疑惑生,何曾识真容,春宵梦不及,依稀尚可凭[5]’、‘梦中犹相见……’[6]怎么回事?门锁不是早就落下了吗?可——” 平中抬头一看,四周和方才一样,只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香味和寂静的黑暗。侍从去了哪里?甚至连她的衣服因走路的时候发出的相互摩擦的沙沙声也听不到了。 “她该不会就这样……不,搞不好她已经……” 平中赶紧从温热的被褥里爬出来,像原来那样用手探寻着来到前面的拉门处。可是,不知怎的,拉门已经被人从外面给牢牢地下了锁。即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也不闻一丝脚步声。在这滂沱大雨中,所有女佣的房间都静悄悄的,想必她们全都安睡了吧。 “平中,平中,你算什么‘天下第一的好色之徒’?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平中靠在拉门旁边,失神似的喃喃自语道,“你的容貌早已衰败,才气也大不如前。你不过是一个比范实和义辅还下等的废物,废物……” 四 好色问答 这是平中的两个朋友——义辅与范实在无聊的闲谈中,曾有过的一段对话。 义辅:“听说那个叫侍从的女人,连平中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啊。” 范实:“传言的确是这么说的。” 义辅:“这对那家伙来说,也算是一个教训了。那家伙除了女御[7]、更衣[8]不招惹外,其他女人无不染指,稍微惩戒一下也好。” 范实:“咦,难不成你也是孔夫子的弟子?” 义辅:“虽然我对孔夫子的教诲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平中曾让多少女人流过泪。顺便多说一句,有多少丈夫因他而伤透脑筋,有多少父母为他而勃然大怒,又有多少家仆因他而遭受惩罚?我对这些并非全然不知。对这种罪恶多多的男人,理当鸣鼓而攻之。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范实:“也不能这么说吧。当然,因平中的罪孽,或许给世间带来了困扰。可是,如果将那些罪孽全都让平中一个人承担,不是太不应该了吗?” 义辅:“在你看来,还应该由谁来承担呢?” 范实:“自然当由那些女人来承担。” 义辅:“让女人来承担,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范实:“全部让平中来承担,不是也很可怜吗?” 义辅:“可是,是平中先去勾引人家的啊!” 范实:“男人是在战场上拿大刀,而女人则是用阴谋杀人。可杀人之罪,有何不同?” 义辅:“你很袒护平中嘛。可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吧——我们不让世间痛苦,而平中却让世间痛苦。” 范实:“这一点到底如何,现在还很难断言。究竟我们人是因为什么,只要活着就相互伤害。平中只是比我们更让世间痛苦而已。对人杰来说,这也是他们无可奈何的命运吧!” 义辅:“开玩笑!如果平中是人杰,那这池中的泥鳅岂不是也可以说成是蛟龙了?” 范实:“平中的确是人杰啊!你仔细看看他那张俊俏的脸,听听他那磁性的声音,读读他才华横溢的文章。假如你是一个女人,与他相处一晚试试?他与空海上人[9]、小野道风[10]一样,自打出生起就被赋予了非凡的能力。如果这还不是人杰的话,那世间就一个人杰也没有了。就这一点来说,我等之辈绝不是平中的对手啊。” 义辅:“可是——可是人杰并不像您说的那样总是造孽,不是吗?比如,从道风的书法上就可以领略到那微妙笔力下产生的奇迹,听空海上人的诵经……” 范实:“我并没有说人杰总是造孽,只是说人杰也会造孽。” 义辅:“这么说来,完全和平中不同啊!那家伙造的孽数不胜数啊。” 范实:“平凡的我们是无法真正了解他的。毕竟,对于一个连假名都写不好的人来说,就算是道风的书法他也会觉得无聊吧?对于一个内心完全没有信仰的人来说,或许认为傀儡作的和歌都比空海上人念的经文更有趣呢?要想了解人杰的功德,我们还应该具备相当的资格才行啊。” 义辅:“虽然你说的不无道理,可论起平中尊者的功德……” 范实:“平中的功德有什么不一样呢?那种好色之徒的功德,只有女人才能深刻体会。您刚才也说过,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因平中而流泪。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说,不知有多少女人因平中而享受到极致的欢愉,不知有多少女人因平中而感受到活着的价值,不知有多少女人因平中而学会牺牲的可贵,不知有多少女人因平中……” 义辅:“够了,够了,已经够了。如果都像你这样强词夺理、牵强附会,那就是稻草人也可以说成是铠甲武士。” 范实:“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样嫉妒心那么重,铠甲武士也会被当作稻草人。” 义辅:“你说我嫉妒心重?哈,这真是让人意外啊。” 范实:“你为什么不像谴责平中那样,去谴责那些淫荡的女人呢?而且,就算你嘴上谴责了她们,内心深处却还是对她们施以谅解,对吧?那是因为彼此都是男人,所以不知不觉就会加入嫉妒的成分。但是,不管这嫉妒有多少,我们都怀着‘如果有可能,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平中那样的人’的野心。正因为如此,平中比密谋造反的人更让我们憎恨。想想,还真是可怜。” 义辅:“这么说,你也想成为平中?” 范实:“我吗?倒也不至于。因此,我看平中比你看平中更公平。平中一旦征服了一个女人,很快就会对这个女人感到厌倦,并立刻将目光转向下一位,那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的样子甚至达到可笑的程度。那是因为平中心中,总是浮现着犹如巫山神女那样非人间美女的曼妙形象。平中总是试图从世间的女人身上,寻觅到那样的美。在他为对方神魂颠倒时,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旦见过两三次之后,他内心的海市蜃楼就会幻灭,轰然倒塌。为此,那家伙不停地从一个女人身上转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况且,在如今这个末法之世,怎么可能存在那样的美人儿?所以,平中的一生最终也只能以不幸而告终。单就这一点来说,我和你肯定更为幸福。然而,平中的不幸,就是因为他是个人杰啊!那绝不仅限于平中一人。空海上人和小野道风应该和平中有着很多相似之处。总之,要想获得幸福,最为紧要的,还是身为一个凡人的好啊……” 五 为粪便之美而感叹的男人 平中独自寂寞地伫立在距离本院侍从房间不远,四下空无一人的连廊那里。仅仅看到阳光照射到走廊的栏杆上,使得光线犹如油炸一般,就可以预见今天的暑气定会更加炽热。然而,屋檐外的天空,一棵棵葱绿的松树正静静地守护着眼前的清凉。 “侍从一直不理会我,我也下定决心不再想侍从……” 平中依旧脸色苍白,茫然地思忖着这件事。 “可是,再怎么下定决心,侍从的影子还是会如幻影般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我眼前。自那个雨夜以来,我不知向四面八方的神佛虔诚祈祷过多少次,只为能忘记她的身影。可是,我只要一走到加茂神社,那神体就会活灵活现地浮现出侍从的脸。我一踏进清水寺的内殿,就连观世音菩萨也不着痕迹地变成了侍从的模样。如果这影子不从心中消除的话,我一定会相思而死吧……” 平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要忘记那身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出那女人的卑贱之处。侍从也不是天上的仙女,应该也有不为人知的不洁之处才对。只要从中找出一点,那么,她就会像变成女官的狐狸被人抓到尾巴一样,关于侍从的美好身影自然会烟消云散。而我的生命,也会在那一刻回归自我。然而,她究竟卑贱在何处,又在何处隐藏着不洁呢?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您向我昭示侍从的卑贱之处,昭示她与河岸上的女乞丐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证据……” 平中这么想着,无意识地抬起了郁闷的视线。 “咦,正朝这边走来的,不是侍从房间的那个女童吗?” 那个看起来就很聪明伶俐的女童,上穿一件瞿麦图案的薄衣,下穿一条颜色浓烈的裙裤,正要向这边走来。看她将一个匣子模样的东西掩人耳目地藏在红色画扇后面,一定是准备去丢侍从排出的粪便吧。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错过?平中内心突然涌起一个大胆的决定,一闪而过。 只见平中脸色一变,突然挡住女童的去路。然后,迅速抢过那盒子,一溜烟儿地朝前面一间没有人的房间跑去。不消说,突遭被抢袭击的女童当然是一边哭喊着,一边紧紧地追在他后面。可是,平中刚一跑进那个房间,就赶紧关上拉门,落下锁。 “太好了!只要看清里面的东西,哪怕是百年的爱恋也会顷刻间化为乌有……” 平中用微微颤抖的手揭开附在盒子外面的染香绫罗。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盒子外面竟极为精巧,上面涂抹着全新的泥金画。 “这里面藏有侍从的粪便,同时也有决定着我的命的……” 平中伫立在那里,一直盯着那个漂亮的盒子。房间外,女童还在不停地低声哭泣着。但不知何时,那抽泣声被抑郁的沉默吞噬了。不仅如此,拉门、隔扇也开始像雾霭一样逐渐消失。不,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平中也不清楚。此刻,他的眼前只有画着杜鹃鸟图案的盒子,鲜明地浮现在空中…… “能否救我一命,让我与侍从就此告别,全都取决于这个盒子的秘密了。只要把这个盒子的封盖掀开——不,还是认真想一想吧。是忘掉侍从好呢,还是继续延续毫无意义的生命好呢?我一时也答不上来。不,纵使为相思而死,也还是不要打开这个盒子了吧……” 平中憔悴的脸上闪着泪光,似乎更为困惑。不过,经过短暂的沉吟之后,他的眼中突然迸射出闪亮的光芒,心中发出拼命的呐喊声: “平中!平中!你个没出息的家伙!难道你已经忘了那个雨夜的事吗?说不定侍从现在还嘲笑你的迷恋呢!你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只要看到了侍从的粪便,你就赢了……” 平中像疯了似的,一把掀开盒子的封盖。不曾想,那盒子里盛着的只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的液体,大约有一半左右。有两三块带着浓烈的丁香花颜色,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沉在液体的底部。与此同时,一股丁香花的味道如梦中一样,一股脑儿地扑鼻而来。难道这就是侍从的粪便?不,不可能!就算是吉祥天女,也不可能是这样的粪便。平中不由得眉头深锁,随手拿起浮在最上面的两寸大小的不明物。接着,他几乎用快要碰到胡须的距离,翻来覆去闻了好几次它的气味。毫无疑问,那是最上等的沉香才会散发出的香味。 “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这液体也散发出香味……” 平中将盒子倾斜稍许,悄悄地啜饮了一小口。没想到,那液体也散发着丁香花的芬芳。的确是沉淀后的清汁。 “这么说,这是香水?” 平中又把刚刚拿出来的两寸大小的东西放在嘴里,咀嚼一下试试看。裹挟着稍许苦味的甘甜瞬间浸入牙齿,与此同时,一种比柑橘更加清爽的微妙香气迅速充满整个口腔。侍从到底从哪儿得到的计策,为了摧毁平中的意志,竟然还专门制作了香水工艺的粪便。 “侍从!是你杀了平中!” 平中喃喃自语道。这时,泥金画的盒子“咣当”一声从他的手中跌落,而平中的整个身躯也重重地倒在地上。那半开半合的瞳孔中,再次浮现出被紫摩金的圆光包围着的,朝他嫣然一笑的侍从的身影…… 不过,那时的侍从,不知何时已是满头秀发。当然,脸依旧圆圆的,也是事实。 大正十年(1921)十月 [1] 平中,即平贞文,又名平定文,生辰不详,死于公元923年。桓武天皇的第四代孙子。平中在政界并不得志,却擅长和歌。坊间流传着很多关于他的风流韵事,相关著作有以他为主人公创作的《平中物语》。——译者注 [2] 据说平好风有子三人,平贞文刚好为次男,故得此绰号。——译者注 [3] 西班牙传说中的风流才子,多出现西方诗歌和歌剧中。——译者注 [4] 侍奉左大臣藤原时平的女官之一,其父为左兵卫佐在原栋梁。——译者注 [5] 源自《古今集》恋歌第三卷第647首和歌。——译者注 [6] 源自《古今集》恋歌第四卷第681首或第767首和歌的第一句。——译者注 [7] 日本古代宫廷中一种仅次于皇后和中宫的嫔妃位阶。——译者注 [8] 日本妃嫔称号,在女御之下,官叙四位。——译者注 [9] 774~835,俗名佐伯真鱼,谥号弘法大师,日本佛教真言宗创始人。——译者注 [10] 894~966,日本平安中期的书法家,尤其擅长草书。——译者注 玄鹤山房 一 这是一栋玲珑通透、门厅雅致的房子。当然,这种类型的房子在当地并不稀奇。不过,通过门口“玄鹤山房”的牌匾和越过围墙可以看见的庭院里的树木就知道,这家比任何一家都更见风流。 这栋房子的主人堀越玄鹤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不过,他的产业主要还是靠他获得的刻橡皮图章的专利,或者说靠他获得专利之后又做起房产买卖的缘故。其实,他手上持有的那块郊外土地原来连姜都没法种,如今却已经变成红砖青瓦、鳞次栉比的“文化村”了…… 然而,“玄鹤山房”仍然是一栋玲珑通透、门厅雅致的房子。尤其是近来,隔着围墙就能看到锄雪用的绳子正挂在松树上,从玄关前的枯松叶上掉下来的紫金牛果红通通的,看上去更是风流雅致。不仅如此,这栋房子所在的小巷几乎无人通行,就连卖豆腐从这儿经过时也只是把车子停在巷口,吹几声喇叭就离开了。 “玄鹤山房?‘玄鹤’是什么意思?” 偶尔从这家门前经过的,一位头发长长的绘画练习生腋下夹着细长的画具箱,对同样穿着金纽扣制服的另一个绘画练习生问道。 “什么意思呢?可能是‘严格’的谐音呢!” 两个人笑着,步伐轻快地从门前经过。在他们身后冰冷的道路上,只有一截儿不知道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扔掉的“golden bat”牌烟屁股,正袅袅地冒着一缕青烟。 二 重吉早在没成为玄鹤的女婿之前就在一家银行上班。所以回到家时,经常是掌灯时分。这几日,他每天回到家马上就能闻到一股怪异的臭味。那通常是得了肺结核的病人躺在床上时发出的气味。当然,这种气味还没有夸张到会飘出门外。玄鹤得了这种一般老年人很少得的病。重吉穿着厚厚的冬大衣,腋下夹着公文包,经过玄关前的踏石[1]时,神经不由得变得怪异起来。 玄鹤的厢房里安置了一套床铺,不躺着的时候,他就靠在折叠好的被褥上小憩。重吉下班回来,脱下帽子和外套,一定是先去厢房露个脸,打个招呼“我回来了”,或问候一声“您今天觉得怎么样”。不过,他几乎没怎么踏进过厢房的门槛。一方面固然是担心感染上岳父的肺结核,另一方面也是觉得里面的气味实在是难闻。玄鹤每次看到重吉来向他请安,总是有气无力地答一声“哦”,或是简单说一句“回来了”。那声音因为太过于虚弱,听起来更像是喘息。重吉对于岳父这样的回应,偶尔也会为自己的冷漠感到内疚。可是,他真的不敢走进厢房。 问候过岳父之后,重吉接着去餐厅隔壁的房间去问候同样卧病在床的岳母阿鸟。阿鸟早在玄鹤还没有卧床——七八年前,她就不能自己上厕所了。玄鹤之所以跟她结婚,一方面是因为她父亲是一个大藩家的总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看上了她的美貌。虽然她年事已高,但眼神里的光华还在。此刻,她坐在床上认真地修补白足袋[2]的样子,跟一具木乃伊没什么区别。重吉同样对她丢下一句“妈,您今天觉得怎么样”,紧接着就去了六畳大的餐厅。 妻子阿铃如果不在餐厅,那就是和出生于信州的女仆阿松在狭小的厨房里干活。对重吉来说,别说是已经被收拾得整洁有序的餐厅,就连装有新式炉灶的厨房也比岳父、岳母的房间亲切得多。他是身为政治家父亲的第二个儿子。父亲大人曾经做过知事[3]。不过,与豪气干云的父亲相比,他的气质更接近于曾作为和歌诗人的母亲,十足像个秀才。这一点,从他温和的目光和细长的下颚就能看出来。重吉来到餐厅,马上脱下西装换上和服,优哉游哉地坐在长火盆旁边,点燃一根相对便宜的香烟,逗弄着今年刚入小学就读的独生子武夫。 重吉向来都是和阿铃、武夫一起围着矮茶几吃饭的,那时候家里的氛围总是很热闹。可是,这种“热闹”最近却变了味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是拘束。究其原因,是一位叫甲野的女人造成的不便。甲野是专门被请来家里伺候玄鹤的护士小姐。尤其是武夫,即使有甲野在,也照样淘气。不,确切地说,正因为有甲野小姐在,他反而更淘气了。每当这时,阿铃就会故意蹙着眉,狠狠地瞪着武夫。然而,武夫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故意扒拉着碗里的饭,直冲她做鬼脸。重吉时常会读些小说,所以对武夫的淘气只当是小孩子想尽力表现自己作为男子汉的气概,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不满,只是在一旁微笑着默默吃饭。 “玄鹤山房”的夜晚很安静。不要说每天很早就要离家去学校的武夫要早睡,就是重吉夫妇通常也在晚间十点左右就躺下了。只有甲野小姐在玄鹤的枕头边挨着烧得很旺的炉火旁坐着,瞌睡也不打一下。至于玄鹤——玄鹤偶尔也会醒来。然而,除了“热水袋凉了”或是“湿毛巾干了”以外,他几乎没有说过其他的话。在这间厢房听得最多的,就是竹丛的叶子发出的阵阵摇曳声。甲野在微寒寂静的夜里一直守着玄鹤,想着各种心事。她想着这栋房子里每个人的心思和自己的将来…… 三 一个雪后刚刚放晴的上午,从堀越家厨房的天窗里露出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牵着细瘦男孩的手,探着头正在眺望蓝天一角的情形。重吉自然是不在家的。此时正忙着踩缝纫机的阿铃虽然心里已有所准备,但还是感到有些意外。不管怎么说,她终究还是离开长火盆去迎接客人去了。客人从入厨房后,就把自己和男孩穿的鞋一并放正,摆好。(男孩穿着白色的毛线衣。)从她进门后的一系列动作就可以看出,她很是自卑。不过这也难怪。她是玄鹤公开纳的小妾,名字叫阿芳,以前是玄鹤家的仆人,现在住在东京附近差不多有五六年了。 阿铃这次刚一看到阿芳的脸,就明显感觉到她的衰老。不仅仅是脸蛋儿不再年轻,要知道就在四五年前,阿芳的手还是圆乎乎的。然而现在,年龄已让她的手变得连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她手上戴的——从她戴的廉价戒指就可见她平日有多操劳了。 “这是哥哥让我拿给老爷的。” 阿芳似乎更加胆怯地把一个用旧报纸包的东西,在进入餐厅之前就悄悄地放在了厨房的角落。碰巧在洗衣服的阿松一边麻利地干着手里的活儿,一边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梳着娇媚的左右两个银杏发髻的阿芳。然而,她一看到阿芳带来的那个旧报纸包,脸上不由得露出鄙夷的神情。而且最要命的是,那旧报纸包里的东西还散发出一种与主人家的新式炉灶、精致餐具完全不协调的恶臭味儿。阿芳虽然没有看到阿松投来的鄙夷眼光,但她看到了阿铃脸上露出的怪异神情,于是,她怯怯地解释道:“这是那个……大蒜。”接着,她对正咬着手指头的小男孩说:“快呀!少爷,快行礼!”眼前的男孩,所谓的“少爷”,毫无疑问是玄鹤和阿芳的孩子——文太郎。阿铃听到阿芳叫这个孩子“少爷”时,只觉得她很可怜。但是,她的常识马上让她意识到,这对阿芳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阿铃依旧表现得若无其事,招呼坐在餐厅一角的母子俩吃了些现成的点心。两个人一边聊了些玄鹤的近况,一边逗弄着文太郎玩…… 玄鹤将阿芳纳为妾室后,即使换乘电车也不觉得辛苦,一个星期总要去阿芳住处一两次。一开始,阿铃对父亲这样的做法很反感,心里时常这样想:“难道您不应该为母亲多想一想吗?”阿鸟对什么都不再在意的态度,让阿铃觉得母亲尤为可怜。尤其是,父亲去了小妾那里后,她还假装不知情地对母亲撒谎说:“父亲说今天要参加一个诗友会,所以一大早就出门了。”这种睁眼说的瞎话,自然是瞒不过母亲的。因此,每次看到母亲脸上那种近似冷笑的表情,阿铃就后悔自己不该撒谎——同时,她也觉得瘫痪在床的母亲无法体谅自己作为女儿的用心,难免有些无情。 阿铃送父亲出门后,想到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有时也不免停下手中的缝纫机。对阿铃来说,早在玄鹤还没有把阿芳纳为妾室之前,他就不是一个好父亲。不过,向来温顺的她觉得怎样都好。她只是担心父亲不停地将家中存有的古董字画搬到那边去。阿铃从阿芳还是仆人的时候,都未曾将她视为坏人。不!确切来说,她甚至觉得比起一般人,阿芳更忠厚老实。但是,她不知道阿芳那个在东京郊区做渔产生意的哥哥在打什么鬼主意。在阿铃看来,阿芳的哥哥看起来就是个奸狡的家伙。阿铃时常会拉着重吉,向他倾诉自己的担忧,可是重吉根本不以为然。 “我怎么能跟父亲说那种话呢?”阿铃看重吉根本不愿意照她的话说,一时除了闭嘴也别无他法。 “父亲不会以为阿芳懂得罗两峰[4]的画吧?” 重吉有时会若无其事地与阿鸟说起这些事,可是每次阿鸟都是抬着头看着重吉,苦笑着说: “他就是那个样子。以前,他甚至还拿过砚台来问我,‘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这就是他的做派啊。” 然而,那样的事现在看来,大家只会觉得是杞人忧天。自今年冬天玄鹤病重,不能再时常前往那边以后,对重吉提出的让他和阿芳分开的提议(事实上,让他们分开的条件基本上都是阿鸟和阿铃想出来的),意外地痛快答应了。另外,阿铃先前一直担忧的阿芳的哥哥,竟然对这个提议也相当满意。于是,阿铃拿到一千元的分手费之后,就回到上总海边的双亲家去住了,另外每个月她还可以收到用于抚养文太郎的部分教育费。阿芳的哥哥对这边开出的条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主动把之前玄鹤秘藏在妹妹那里的烹茶器具一并送还了。 “还有一点,妹妹说如果府上人手不足,她可以来帮忙看护病人。” 阿铃在答复这个请求之前,决定先跟瘫痪已久的母亲商议一下。毫无疑问,这是她的失策。因为阿鸟听完阿铃的话,马上说:“让阿芳带着文太郎明天就来这边吧。”阿铃除了顾虑母亲的心情,也担心扰了一家的气氛,多次希望母亲能重新考虑。(可是,她夹在父亲玄鹤和阿芳哥哥中间,也做不到不顾情面,断然拒绝对方的要求。)奈何阿鸟怎么也不愿意接受她的建议。 “这件事如果没进入我耳朵之前,那自然是另当别论。可如今要是拒绝——阿芳面子上也会过不去吧?” 事到如今,阿铃只好答应阿芳哥哥,让阿芳到这边来。这对不谙世事的阿铃来说,或许又将是另一个失策。事实上,重吉从银行回来听阿铃说起这件事,一向如女人般温和的脸上也稍许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情。“按说家里多个人手照应,自然是件好事儿……要是你事先问过父亲的意见就好了。如果是父亲出面回绝的话,你也就没有什么责任了。”阿铃一听重吉说了这些话,心里更是郁闷不已,她不同于以往温顺的样子,不由得懊恼道:“就是嘛!”然而,让她去和父亲商量阿芳的去留……这对即将不久于人世,对阿芳的爱恋依旧难分难舍的父亲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她着实办不到。 ……阿铃一边招呼着阿芳母子,一边回想其中的是非曲直。阿芳没有把手伸到长火盆上烤,只是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些她哥哥和文太郎的事。她仍然和四五年前一样,说话时总是把“sorewa[5]”说成“s-rya[6]”,还是满嘴的家乡味儿。阿铃听着她的家乡口音,不知何时开始觉得跟她没有隔阂了。与此同时,她又不由得担心起母亲来。阿鸟睡在只有一层纸拉门的隔壁,此时却连咳嗽都不曾有过一声。 “既然如此,就请在这儿待一周左右吧。” “是,只要府上没问题。” “可是,你没带换洗衣服呢!” “我哥哥说他晚上会帮我送到这边来。” 阿芳一边唯唯诺诺地这么应答着,一边从怀里拿出牛奶糖递给待在母亲身边觉得无聊的文太郎。 “那我这就去向父亲禀明,他现在身子很虚弱,向着拉门方向的耳朵都冻伤了。” 阿铃在离开长火盆前,下意识地把铁壶重新搁置在水盆上方。 “母亲!” 阿鸟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好像是被喊声惊醒了似的,黏黏的。 “母亲,阿芳来了。” 阿铃松了一口气,她甚至都没有看阿芳一眼,就赶紧起身从长火盆旁边离开。从隔壁母亲所住的房门前经过时,她又随口说了一声:“阿芳来了。”阿鸟依然躺在那里,动也没动,睡衣的领口将她的整张脸都埋了起来。然而,当她向上看着阿铃的时候,只有眼睛浮现浅笑地寒暄道:“哦,来得真早啊。”阿铃不用朝后看就知道阿芳已经跟过来了。她急匆匆地穿过正对着尚有积雪的院子走廊,快步向厢房走去。 从明亮的走廊突然进入厢房,阿铃顿时觉得里面比外面还要阴暗。玄鹤刚好坐起来,正让甲野读报纸新闻给他听。但是,他一看见阿铃,马上问道:“她来了吗?”那是一种略显急切的,有点像质问的沙哑声。阿铃伫立在纸拉门门口,随口应了一声“是”,之后……谁都没有说话。 “我马上叫她过来。” “嗯……只有阿芳自己吗?” “不是……” 玄鹤默默点头。 “那么,请甲野小姐到这里来一下。” 阿铃比甲野小姐早一步在走廊上疾步而去。积雪残存的棕榈叶上,正好有一只鹡鸰摇着尾巴。不过,她并没有注意到这种鸟,只是感觉像有什么东西从厢房里跑出来,一路跟在她后面似的,令她恐惧不已。 四 阿芳住进来以后,家里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起因是武夫欺负了文太郎。文太郎的性格与他的父亲玄鹤完全不同,反倒有点像他的母亲阿芳,而且连那副软弱可欺的模样都跟阿芳一模一样。阿铃有时候觉得这个孩子很可怜,但有时候又觉得文太郎未免太没用了。 甲野因为本身的职业关系,对这种见怪不怪的家庭悲剧一直是冷漠的态度。不,说她态度冷漠,倒不如说她是观赏这样的家庭悲剧。她的过去很黑暗。据说她因为在和病患主人家的关系,以及和医院医生的关系上发生过很多不愉快,以至于很多次都想吞氰化钾死掉。很多这样的经历让她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种“他人越是痛苦,她越是享受”的病态心理。她刚来堀越家时,发现阿鸟每次大小便之后从不洗手。当时她还想:“这家的儿媳妇儿可真勤快,在我不注意时就把水端去了。”这件事一度还给疑心病很重的甲野小姐,造成很重的心理负担。然而,四五天之后她就发现了,那完全是身为大小姐的阿铃的疏忽。这个发现让她甚为满足,于是此后阿鸟每次再大小便时,她直接用洗脸盆给阿鸟端水了。 “甲野小姐,因为你的关系,我才能像别人一样盥洗了。” 阿鸟说这些话的时候,将两手合在一起,眼泪都流下来了。然而,甲野对阿鸟的感激并没有什么感觉。从此,每三次至少一次阿铃硬要亲自给母亲端水不可,她就愉悦得快要跳起来。因此,当她看到两个小孩子在胡乱吵闹时,丝毫没觉得不舒服。她在玄鹤面前表现出好像很同情阿芳母子的样子。与此同时,又在阿鸟面前表露出她也不喜欢阿芳母子的神情。即便这样做很辛苦,但显然很有成效。 阿芳住进来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时,武夫又跟文太郎打架了。两个孩子最初只是为到底是猪尾巴粗还是牛尾巴粗而发生争执。后来,武夫就在他读书的房间角落对原本就很瘦弱的文太郎又踢又打的。他的书房就在玄关门口,大约有四畳半那么大。这一幕刚好被阿芳撞见,她抱起连哭都哭不出声的文太郎,责备着武夫: “少爷,欺负弱小的人可是不对的哦。” 这对向来忠厚老实的阿芳来说,已经是少有的带刺的狠话了。武夫一时被阿芳脸上的怒气吓到,这回换作他自己哭着跑到阿铃所在的餐厅躲起来了。然而,阿铃似乎也大为恼火,她停下手摇缝纫机的活儿,硬把武夫拉到阿芳母子面前,教训道: “你这孩子也太任性了!来,快给阿芳阿姨认错!双手伏地,跪下好好认错!” 面对盛怒不止的阿铃,阿芳除了和文太郎一起流泪外,就是不停地道歉。面对这种情形,出来化解气氛的,自然是甲野小姐。甲野一边使尽力气将气得满脸通红的阿铃推走,一边想象着另一个人——对这边的吵闹从头听到尾的玄鹤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当然,她绝不会把这种幸灾乐祸表露在脸上。 然而,让一家子不得安生的,未必都是因为孩子们的争执。不知道什么时候,阿芳又把似乎对一切都已断念的阿鸟的嫉妒心给煽动起来了。当然,阿鸟从来没有指责过阿芳什么。(就这一点来说,和五六年前阿芳还住在女仆房时一样。)然而,原本和这些事毫无关系的重吉却被牵连进来了,阿鸟开始动不动就迁怒于他。重吉当然不会和瘫痪在床的岳母一般见识。阿铃觉得重吉有点可怜,同时经常替母亲向他道歉。这时候,他通常只是苦笑着,插科打诨道:“要是你也歇斯底里起来,那可真就惨咯。” 甲野对阿鸟的嫉妒引发的一系列事件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且不说阿鸟的嫉妒就足够让她感兴趣了,就连阿鸟迁怒于重吉的事,甲野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不知从何时起,她自己对重吉夫妻也开始嫉妒起来。对她来说,阿铃是这个家的“小姐”,而重吉——重吉既是行走在世间的普通男子,也是她蔑视的一只雄性动物。在甲野眼里,他们如此恩爱是不对的,对她也是不公平的,为了矫正这种不公平,她对重吉表现出特别温顺的模样。对重吉来说,或许她这么做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这绝对是可以令阿鸟焦躁的好机会。果不其然,阿鸟气得膝盖都露了出来,她恨恨地说: “重吉,你有了我女儿——一个瘫子的女儿还不够吗?” 然而,阿铃似乎从未因此疑心过重吉。不,确切来说,她对甲野似乎还有点同情。这让甲野越发不满。事到如今,她没法不对向来与人为善的阿铃表现出蔑视。但是,她对重吉开始有意识地避开自己感到开心。在甲野看来,重吉之所以躲着她,正是因为对她有了男人的好奇心,这一点无疑让她很满足。之前,为了进入厨房旁边的浴室,即便甲野就在旁边,重吉也毫不避讳地光着身子去洗澡。可是最近,那样的情形再也没有出现。这无疑是他对自己就像被拔光了毛的公鸡一样的身子感到羞耻的缘故。甲野看他那副样子(一脸雀斑),心里只觉得好笑:除了阿铃,你当真以为会有人对你着迷吗? 一个又阴又冷的早上,甲野在她靠近玄关的三畳大的房间里对着镜子梳头,照例把头发全都束在后面。那天正好是阿芳要回乡下去的前一天。听到阿芳说要离开这里,重吉夫妇似乎很高兴。但是,没想到这倒让一向嫉妒心极强的阿鸟焦躁起来了。甲野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听着阿鸟的大喊大叫,不由得让她想起以前朋友们说的关于一个女人的事。据说那个女人原本在巴黎住得好好的,却越来越想家,以至于得了很严重的思乡病。这时,幸好丈夫的朋友要回国,她决定搭船一起回去。漫长的航程,似乎也并没有让她觉得有多难熬。可就在船行驶至纪州海上时,她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兴奋起来,一下子就跳进了海里。说是越接近日本,思乡病就越重——甲野静静地擦拭着沾有油的手,心想,且不说已经瘫痪的阿鸟会有这种嫉妒,就连她自身的嫉妒不也是受这种神秘力量的影响才产生的吗? “啊呀,母亲,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爬到这儿来了?母亲只要喊一声‘甲野小姐,请来一下’就可以了呀。” 阿铃的惊呼声是从距离厢房不远的走廊那边传来的。甲野听到喊声时,脸正对着明亮的镜子,第一次发出了冷笑。然后,她故作吃惊地赶紧应答道:“好,马上就来!” 五 玄鹤的身体越发衰竭了。别说长年的病痛已让他受尽折磨,就是眼下从背部到腰部的褥疮也足以让他痛苦不堪。他有时会大声地呻吟,好像那样就能稍许忘掉一些疼痛。然而,让他痛苦的不只是肉体的折磨。阿芳住在家里的那段时间,他内心多少得到些安慰。可是,阿鸟的嫉妒和孩子们之间的争执常让他感到痛苦。不过,这些尚能忍受,可怕的是他在阿芳离开后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孤独,而且还不得不面对自己这漫长的一生。 对玄鹤来说,这样的一生是不值一提的。当然,他最初拥有橡皮图章专利的时候——那段整日喝酒、赌博的时光,无疑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可是,即便是那时,他也要为同行的嫉妒,以及时刻担心自己的利益会受损而焦虑不安。那种焦虑不断折磨着他。何况他将阿芳纳为妾室后,除了要面对家人的吵闹外,还要偷偷地想办法筹钱,一直以来,这也是他沉重的负担。更为可耻的是,他虽然对阿芳年轻的身体欲罢不能,但至少在这一两年里,他不止一次盼望过阿芳母子就那样死掉…… “可悲吗?——可是仔细想想,也不是只有我自己这样。” 夜里,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仔细回忆着正发生在亲戚、朋友身上的事。女婿的父亲只因与人政见不同,就把几个反对“拥护宪政”手段不如他的对手给杀了。还有,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一家古董店的老板,竟然和自己前妻的女儿私通;一个律师把别人交给他保管的钱全给花光了;一个篆刻家……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人所犯的罪过并没有让他的痛苦有所缓解。不仅没有缓解,反而还扩大了他生活中的阴影。 “罢了,罢了,这样的痛苦也即将到头了,只要咽下这一口气就……” 这也许是留给玄鹤的最后一点安慰。为了减轻蚕食身心的各种痛苦,他努力回忆着那些让他感到愉快的往事。可是,如前所述,他的一生是不值一提的。如果他的一生真有什么称得上灿烂的话,那也只是无人知道的孩提时代的记忆了。他常常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起他父母住过的信州的一个山村——尤其是被压上石头的木质屋顶和散发着蚕茧味儿的桑树枝。然而,即便是那样的记忆也没维持多久。他经常会在难受得忍不住呻吟时念观音经,或是唱从前流行的小曲儿。不仅如此,每当他念完“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之后,再唱“kabbore,kabbore(卡帕嘞,卡帕嘞)”时,总觉得很好笑又无奈。 “睡觉就是极乐,睡觉就是极乐……” 为了忘掉所有的一切,玄鹤一心想早点入睡。其实,甲野不仅喂他吃了安眠药,还给他注射了海洛因(Heroin)。可即便这样,他也不是每次都睡得很好。他常常会梦见阿芳、文太郎——那使梦中的他心情很舒畅。(一天晚上,他又梦见自己和新花牌“樱花二十点”说话,而那个“樱花二十点”正是阿芳四五年前的脸。)可是,也正因做的是这样的美梦,他醒来的时候常常觉得更惨。不知从何时起,玄鹤对睡觉也有近似恐怖的不安了。 马上就要到除夕的一个午后,玄鹤仰面躺在那里,对枕边的甲野说: “甲野小姐,我啊,已经很久没有缠过兜裆布了,让人去给我买六尺白布来。” 实际上,根本没必要为了一块白布就让阿松专门到附近的绸缎庄去买。 “兜裆布我可以自己缠,你们把布叠好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然后,玄鹤一直计划着用这块兜裆布——用这块兜裆布上吊自尽。光是想好怎么做,他就用掉了半天时间。可是,他连从床上起身都需要别人帮忙,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得到上吊的机会呢?不仅如此,一旦要死,玄鹤还真有点儿害怕。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一面看着黄檗[7]流派写的一行书法,一边嘲笑现在还贪生怕死的自己。 “甲野小姐,请把我扶起来。” 此时已是十点左右。 “现在就我一个休息,你不用客气,去睡吧。” 甲野注视着行为略显怪异的玄鹤,冷冷地回答道: “不,我不睡。我的职责就是如此。” 玄鹤觉得自己的筹谋被甲野识破了。但他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假装睡着了。甲野在他枕边翻阅着一本妇女杂志的新年刊物,像看什么似的看得很入神。玄鹤还在想着蒲团上兜裆布的事,于是便半眯着眼注意着甲野的一举一动。这时——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甲野小姐。” 甲野似乎被玄鹤的脸色吓坏了。玄鹤靠着被子,不停地傻笑着。 “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 玄鹤仍旧一边笑,一边挥动着细瘦的右手。 “刚才……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笑——现在扶我躺下吧。” 大约一个小时后,玄鹤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那晚的梦相当可怕。他站在茂密的树林中,从齐腰高的纸拉窗的缝隙看向里面的餐厅。那里有个什么都没穿,浑身赤裸的小孩子,正脸朝这边躺着。明明是个孩子,脸上却像老年人一样布满皱纹。玄鹤正想跟他打招呼,突然惊醒,还出了一身的汗…… 没有人到厢房里来。不仅如此,厢房里还相当阴暗。玄鹤看了一眼时钟,知道现在大抵是夜间十二点了。他心里顿时敞亮起来,可是又跟平时一样,马上又变得忧郁起来。他仰面躺在那里,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次数。此时,他感觉像有什么催促着他:“动手吧,就是现在!” 玄鹤悄悄地把兜裆布拉过来,缠到头上,然后双手用力一拉…… 就在这时,穿得鼓鼓囊囊的武夫从门外探头进来。 “哎呀,外公在干吗?” 武夫一边吆喝着,一边跑向餐厅。 六 大约一个星期后,玄鹤在家人的围绕下因肺结核断气了。他的告别仪式很盛大。(只有瘫痪在床的阿鸟没有参加仪式。)前来吊唁的人们向重吉夫妇表示哀悼之后,就到用白绫遮盖着的玄鹤的灵柩前为他烧香行礼去了。然而,很多人在走出“玄鹤山房”的时候就把他给忘了。只有他的故友是个例外。 “那个老头子也算死得其所了。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妾不说,还存了不少钱呢。”——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评价他的。 载着玄鹤尸骨的灵柩用马车拉着,跟在前面一辆马车后面,在十一月份阳光尚未落下的街道,一路奔向火葬场。坐在有点脏的后面马车上的是重吉和他的表弟。他的这个表弟还是个大学生,因为对马车的来回晃动有些不适应,所以很少与重吉说话,只顾着看一本小开本的书。那是威廉·李卜克内西[8]写的《追忆录》英译本。重吉因为守灵,一夜没睡,所以当下很疲惫,不是昏昏沉沉地打盹儿,就是望着窗外新开通的街道,偶尔发出一声无力的自言自语:“这一带也完全变了呀!” 两辆马车在霜解的道路上终于来到了火葬场。然而,虽然之前通过电话已经预约好了,但是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却说一等焚烧炉都已经满了,当下只有二等的可以用。对他们来说,几等都行。然而,要说重吉顾虑到岳父的颜面,倒不如说他更在意阿铃的想法。他隔着半圆形的窗口极力与工作人员交涉着: “其实病人是因为延迟治疗才因病去世,所以最起码在火葬时能用一等的。” ——他撒了谎。不过,看起来这个谎言与预想的效果要好得多。 “既然如此,那这样好了,一等焚烧炉确实满了,我们就破个例,还收您一等的费用,用特等的烧吧!” 重吉觉得很不好意思,跟办事员道谢了好多次。办事员是个戴着黄铜边眼镜,上了年纪的老大爷,看上去就是个和善的人。 “没关系,不用客气。” 他们等焚烧炉封好之后,又搭上有点脏的马车打算离开火葬场。就在这时,他们意外地发现阿芳一个人伫立在红砖墙前一边目送他们的马车,一边行着礼。重吉突然觉得有点尴尬,想把帽子举起来。然而,他们的马车当时已经跑到了白杨树的枝叶已经干枯的道路上。 “那个人?” “嗯!……我们来的时候好像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我以为是个乞丐……那个女人今后该怎么办啊?” 重吉点了一根“敷岛”牌香烟,尽量装作不在意地回答道: “是啊,谁知道呢?” 表弟不再说话。但是,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上总某个海岸的一个渔村,以及不得不在那里生活的阿芳母子。——突然,他脸色大变,在不知何时开始照射过来的阳光下再次翻阅起李卜克内西来。 昭和二年(1927)一月 [1] 一种安置于上下台阶或是难行之路上供人踩的石头。——译者注 [2] 日本人用来配搭木屐穿的相当于袜子的东西。——译者注 [3] 日本的都、道、府、县是平行的一级行政区,直属中央政府,但各都、道、府、县都有自治权。其办事机构称为“厅”,即都厅、道厅、府厅、县厅,行政长官就称为“知事”。——译者注 [4] 中国清代画家罗聘,1733~1799,“扬州八怪”之一。好游历,善人物、佛像、山水、花果、梅兰竹等。——译者注 [5] 谐音,“这个”的意思。——译者注 [6] 谐音,“夹个”的意思。——译者注 [7] 江户时代初期,渡海而来的隐元法师在传来中国禅宗的同时,也给日本带来了一定的影响。后创立黄檗宗。——译者注 [8] Wilhelm Liebknecht,1826~1900,德国社会主义者,马克思的学生。——译者注 海市蜃楼 一 一个秋天的正午时分,我与从东京来玩的大学生K君一道去看海市蜃楼。在鹄沼的海岸可以看到海市蜃楼,应该是人尽皆知的吧?比如我们家的女佣就曾经看到过船的倒影,还赞叹地说:“简直跟之前报纸上刊登的照片一模一样啊!” 我们拐到东家旅馆的小巷,顺道把O君也一并邀上。O君依旧穿着红衬衫,可能当时正在准备午饭,隔着篱笆瞥见他在井边用压水泵正用力地压着水。我将梣木拐杖扬起来,向O君打了个招呼。 “请从那边进来吧!——哦,你也来了呀?” O君似乎以为我和K君是一起来串门的。 “我们要去看海市蜃楼,你也一起去吧,如何?” “海市蜃楼?”O君突然笑出来,“不过,近来确实比较流行看海市蜃楼。” 约莫过了五分钟后,O君已经和我们一起走在沙子很厚的路上了。路的左边是沙滩,牛车压出的两道车辙黑乎乎地斜穿过那里。我从这深陷的车辙里感受到一种近似压迫的东西。我甚至感慨道这简直就是鬼斧神工啊! “我的身体受不了,就连看到这样的车辙都莫名其妙地受不了了。” O君蹙着眉,没有回答我的话。然而,他却好像理解了我的心情。 不一会儿,我们穿过松林——稀稀落落的矮松之间,向引地川[1]的河岸走去。广阔的沙滩那边,深蓝色的海面一望无际。然而,江之岛的房舍和树木却给人一种忧郁、沉闷的感觉。 “是新时代啊?” K君的话来得很突然,而且他脸上还含着笑。新时代?——刹那之间,我也发现了K君口中的“新时代”。他说的是站在防沙竹篱前面正在眺望海景的一对男女。当然,那位身穿薄外套,头戴礼帽的男子称不上是“新时代”,但是旁边的女人不仅剪了短发,而且还撑了一把遮阳伞穿了一双矮跟皮鞋,这就无愧于“新时代”的称号了。 “好像很幸福呢。” “你孤家寡人一个也相当令人羡慕呢。”O君这样打趣K君。 他们距离能看到海市蜃楼的地方,大约也就一百米远了。我们全都趴下来,隔着河水,越过蒸腾的热气眺望着沙滩。一缕缎带宽的蓝东西在沙滩上随风摇曳着,看起来就像是海的颜色在蒸腾的热气中的一种映射。除此之外,沙滩上并无任何船只的身影。 “那就是海市蜃楼吗?” K君的下颚沾满了沙子,失望地这么说着。这时,相隔两三百米的沙滩上,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乌鸦,掠过摇曳着的蓝色缎带似的东西,朝更远的方向飞去了。就在这时,乌鸦的影子刹那间倒映在那条游丝带上。 “今天能看到这些,算是不错的了。” 我们跟着O君的话,全都从沙滩上站起来了。不知何时,之前落在我们后面的那对“新时代”,竟从我们前面迎面走过来了。 我们有点吃惊,回头朝后面看了看。然而,那两个人好像还是在距离我们大约一百米左右的竹篱笆后边谈着什么。我们——尤其是O君,扫兴地笑起来: “这才是海市蜃楼,不是吗?” 我们前面的“新时代”当然不是之前那对儿,而是另一对儿。然而,女人的短发和男人戴礼帽的那副样子,跟之前那对儿几乎一样。 “我怎么觉得有点瘆人呢。” “我也思忖,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我们这样说着话,这次不是沿着引地川的河岸,而是越过低矮的沙丘向前走。防沙的竹篱笆旁边的低矮小松树,因沙丘变得有些泛黄。从那儿经过时,O君就像喊号子似的,“嗬、嗬”两声弯下腰,从沙子上拾起了什么东西。那是个似乎被涂了沥青的黑边木牌,上面写着西洋文字。 “那是什么?Sr.H.Tsuji……Unua.……Aprilo……jaro……1906……(迂氏,1906年4月1日)” “是什么?Dua……Majesta(5月2日)吗?写着1926呢。” “这个,也许是系在水葬尸骸上的吧?”O君这样推测道。 “可是,尸骸水葬时,通常都是要用帆布什么的包起来的呀。” “所以才要系上牌子啊。快看,这里钉的有钉子,原来是十字架的形状呢。” 这时,我们已经走在像是别墅的矮竹篱和松林之间了。木牌上的内容大致与O君的推测差不多。我再一次感受到了在日光下不应该产生的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捡了个不吉利的东西啊。” “算什么啊,我倒要将它当作吉利的东西呢。……可是,从1906到1926,也就是说差不多是二十岁就死了,二十岁……” “男的还是女的?” “这就不敢说了,说不定是个混血儿呢。” 我一边回答着K君,一边想象着死在船上的那个所谓的“混血儿”青年的模样。在我的想象中,他的母亲是日本人。 “海市蜃楼?” O君望着正前方,突然喃喃自语道。也许他是无意之中脱口而出,但我的心绪却微微有所触动。 “要不去喝杯红茶?”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站在房屋密集的大街拐角处了。——然而,黄沙干燥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K君,怎么办?” “我怎样都行……” 这时,一只浑身雪白的狗无精打采地垂着尾巴,迎面走来过来。 二 K君回到东京后,我和O君以及我妻子一起去了引地川的桥。这次是傍晚七点钟左右——刚用过晚餐不久。 那晚的夜空,丝毫看不见星星的影子。我们走在不见人影的沙滩上,几乎没有说话。沙滩上,引地川的川口附近有一抹灯光在亮着,好像是给出海捕鱼的船只做标记用的。 波浪声自然是不绝于耳。越靠近水边,海水的咸腥味儿越重。当然,这气味并不完全是海水的味道,好像更多的是来自于冲到我们脚下的海藻和流木的味道。不知怎的,对于这种气息,我除了鼻子外甚至就连皮肤都能感觉到。 我们在岸边伫立片刻,眺望着隐约可见的浪头。放眼望去,海面漆黑一团。我不由得想起大约十年前,我逗留在上总的一处海岸时发生的事来。与此同时,浮现在我记忆里的,还有那时与我一起的一位朋友。他除了忙于自己的学业外,还帮我看过我的短篇小说《芋粥》的校对稿…… 在这之间,O君不知何时已蹲在岸边,点着了一根火柴。 “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点根火柴而已,这下子能看到很多东西了吧?” O君抬头看我们,一半是对妻说的。的确,一根火柴就照出了散在水松和石花菜中的形形色色的贝壳。火光熄灭后,O君又点了一根火柴,然后沿着岸边缓缓向前走去。 “哎呀,真吓人!我还以为是溺死者的脚呢。” 那是一只半埋入沙子里的游泳鞋。那里的海藻中还被扔进一大块海绵。然而,火光熄灭之后,四周比刚才更暗了。 “没有白天的收获大啊。” “收获?哦,你说的是那块木牌吗?那玩意儿可不是随处可见的。” 我们决定抛下无休无尽的海浪声,从广阔的沙滩上折回。除了沙子以外,我们的脚还时不时踩到海藻。 “说不定这边儿会有不少东西呢。” “要不再点根火柴看看?” “好呀!……咦,有铃铛的响声哎!” 我侧耳听了听。我以为这又是我最近经常产生的错觉。然而,这次真的是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铃铛声。我想再问问O君,他是不是也听到了。这时,落在我们后面两三步远的妻子笑着说道: “也许是我木屐[2]上的铃铛在响吧……” 可是,我即使不回头也知道,她穿的是草鞋。 “今天晚上我当一回孩子,穿着木屐走路呢。” “是太太您的衣袖里发出的声响呢。——哦,原来是小Y的玩具啊,系着铃铛的赛璐珞的玩具。” O君也这么说着,笑了起来。这时,妻子正好从后面赶上了我们,于是三个人并排走着。因为妻子开了这个玩笑,我们聊得比刚才起劲多了。 我把昨晚做的梦说给O君听。梦里,我在一栋现代化的住宅前跟一个卡车司机聊天。我觉得在梦里确实跟那个司机见过面,但是在哪儿见过,醒来就完全记不清了。 “我忽然想起来,那是三四年前曾经来做过一次访谈的女记者。” “那么,是个女司机咯?” “不,绝对是个男的。不过,脸变成了那个女记者的脸。也许见过一次面的人,脑海中终归会留下一部分记忆吧。” “可能吧,尤其是脸的确是让人印象深刻的部位……” “可是,我对那个人的脸完全没兴趣!正因为这样,反而感到更可怕。总觉得在我们的思想意识之外,还存在形色各异的东西……” “好比是点上火柴就能看见各种东西一样吧?” 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偶然发现只有我们的脸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夜空中依然看不见一丝星光,与先前并无区别。我再次感到恐惧,好几次仰起脸看向夜空。这时,妻子似乎也察觉到了,还没等我发出疑问,她就回答道: “是沙子的缘故,对吧?” 妻子做出将和服的两个袖口合拢起来的姿势,回头看着广阔的沙滩。 “大概是那样吧。” “沙子这玩意就是爱捉弄人,海市蜃楼也是这家伙造的吧?……太太还没看到过海市蜃楼吧?” “不,之前看到过一次——不过,只看到一团蓝蓝的东西……” “那个啊,今天我们也看到了。” 我们过了引地川的桥,在东家旅馆的堤岸外面走着。不知何时起了风,松树枝被吹得沙沙作响。这时,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似乎正在快步向我们走来。我突然想起今年夏天有过的一次错觉。那也是一个夜晚,我将挂在白杨树上的纸看成了遮阳帽。可是现在,这个男人不是错觉。随着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我连他穿着衬衣的胸口都看到了。 “那是什么?领带夹吗?” 我低声嘀咕了这么一句,忽然发现刚才被我当成领带夹的东西原来是香烟发出的火光。这时,妻子用袖子捂住嘴,最先忍不住笑出来。然而,那个男人却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快步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 “那么,晚安。” “晚安。” 我们随意地与O君道了别,在松涛声中走去。那松涛声中,微微地夹杂着细细的虫鸣。 “爷爷的金婚纪念日是什么时候?” “爷爷”说的是我父亲。 “什么时候呢?……东京寄来的黄油到了吧?” “黄油还没到,只有香肠到了。”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到门前——半开的门前。 昭和二年(1927)二月四日 [1] 流经神奈川县藤泽市西边,注入相模湾的一条河。——译者注 [2] 日本女孩子穿的一种涂上黑漆或红漆的高齿木屐,有时会系上铃铛。——译者注 梦 我疲惫至极。且不说肩膀和脖子早已酸硬,失眠症也相当严重。不仅如此,就算偶尔睡着了,也经常做各种各样的梦。记不清是谁说过这么一句话:“做有色彩的梦是不健康的证据。”然而,或许因为我是画家的缘故吧,我基本上就没有做过不带色彩的梦。我跟朋友们一起进入郊区一家像咖啡馆的玻璃门,沾满灰尘的玻璃门外面,正好是柳树吐新芽的铁道路口。我们选在一处角落的桌边坐下,吃着放入碗中的东西。可是等吃完之后一看,留在碗底的,竟然是有一寸那么长的蛇头。——那样的梦,色彩如此鲜艳。 我租住的地方位于寒冷的东京郊外。每当心情忧郁时,我就从租住的房屋后面爬上土堤,俯视下面的电车的轨道。那些轨道在沾满油和铁锈的碎石上发出耀眼的亮光。对面的土堤上,有一棵像是橡树的树枝斜着向外伸出。像这种景色,即便说它本身就很忧郁也不过分。然而,与银座和浅草相比,还是此处更符合我的心境。“以毒攻毒”——我独自蹲在土堤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想着那样的事。 我并不是没有朋友。他是有钱人家的儿子,自身是个西洋画家。他看我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建议我去旅行。“钱方面,我来想办法。”——他亲切地这么跟我说。然而,我比谁都清楚,即使去旅行也无法治愈我的忧郁。其实,像这种忧郁的状态,三四年前我也曾经历过。当时为了暂时纾解症状,我专门大老远跑到长崎旅行。可是,到了长崎一看,没有一家旅馆让我满意。不仅如此,好不容易找到落脚处,晚上还飞进来几只大飞蛾。我深受其苦,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就决定回东京…… 一个残霜犹存于地面的午后,我取钱回来的路上突然有了创作灵感。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身上有了钱可以雇佣模特儿的关系。不过,我的创作灵感偶尔会情绪高昂地发作也是事实。我没有直接回到我租住的房子,而是先到M家找了一位可以完成十号画布的模特儿。这个决定让原本甚为忧郁的我一下子打起精神来,这种情形已经很久都不曾有过了。“这幅画要是能完成,死了也无所谓。”——我这么想着。 从M家请来的模特儿脸蛋并不算漂亮,但是身体——尤其是她的胸很好看,全部拢在后面的头发也很浓密。我相当满意她的样子,待她在藤椅上坐好后,我马上开始创作。光着身子的她拿着卷成细长的英文报纸以代替花束,保持一个两腿并行合拢,头部稍微偏一点儿的姿势。然而,当我对着画架时,突然觉得身体很疲惫。我的房子本来就是朝北的,屋里又只有一个火炉。因此,尽管我把炭火烧得火盆架都快要焦了,但房间里还是很冷。她坐在藤椅上,交叠在一起的双腿时不时地出现反射性痉挛。我一边挥动着画笔,一边气不打一处来。这种气愤与她无关,而是对我自己没有能力再负担一个炉子的费用而生气。与此同时,我对自己连面对这样的事都会焦躁更加不满。 “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哪儿?我住在谷中三崎町。” “一个人住吗?” “不,跟朋友一起合租的。” 就这样,我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在画有景物的旧画布上慢慢地加上色彩。她歪着头,脸上完全没有表情。这还不算,她不管说话还是声调都很中规中矩,我只能认为那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等到她稍微没那么紧张之后,我也经常让她在规定的时间外继续摆姿势。然而,不知怎的,她这种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姿态,让我不由得有种奇妙的压迫感。 我的画作并无很大的进展。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我大部分都是直接倒在地上,不是给脖子和肩膀按按摩,就是茫然地看着房间。房间里除了画架,就只剩一把藤椅。因为空气湿度的关系,即便是没人坐上去,它偶尔也会发出声音。这时候,我难免觉得有些恐怖,就会马上外出散步。然而,说是散步,实际上也只是沿着房屋后面的土堤走到庙宇很多的乡间街道上而已。 我对着画架每天不停地画着,当然模特也每天都来。可是,我之前的感觉并没有缓解。她的身体依然让我有种压迫感,与此同时,我对她健康的身体又充满羡慕。她躺在粉红色的地毯上,一如既往地表情淡漠,眼睛注视着房间的某个角落。 “这个女人,与其说她是人,倒不如说她更像个动物。”——我在画架上挥动着画笔,不时有这样的想法。 在一个暖风吹拂的午后,我依然对着画架,忙碌地画着。那天模特儿似乎比以往更沉默,这愈发让我觉得她体内蕴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野蛮力量。不仅如此,我还从她的腋下闻到了一种气味,一种犹如黑人皮肤散发出来的臭味。 “你在哪里出生的?” “群马县的××町。” “××町?那里的织布厂很多啊。” “是。” “你会织布吗?” “小时候织过。” 闲谈之中,我突然发现她的乳头很大。就像高丽菜[1]的花心将开未开一样。我自然还是像往常一样继续专心挥动画笔。然而,对于她的乳头——那不可思议的美,无法不在意。 那天的风直到晚上都没有停。我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想去厕所。可是,等我意识清醒后才发现,尽管纸拉门已经打开了,但我依然围着房间转来转去。我不由得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房间,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脚边的粉红色地毯上。接着,我开始用赤裸的脚指头轻轻抚弄着地毯。那地毯当下给我的感觉,竟意外地接近于皮毛。“这块地毯的背面是什么颜色呢?”——我对此产生了兴趣。然而,我对掀开地毯又感到莫名的害怕。于是,我去了厕所以后,就急匆匆地上床了。 翌日,工作一结束我就觉得比以往更失落。因为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总是静不下心来。于是,我只好再次向房屋后面的土堤走去。四周已是漆黑一片。然而,在暗淡的微光里,树木和电线杆却能看得一清二楚。我顺着土堤向前走着,满心想呐喊的欲望。当然,必须将这个念头压制住才行。我感觉我好像只剩下一个脑袋,往土堤下面寒碜的乡间街道走去。 这里的乡间街道依然是人烟稀少。不过,路旁的电线杆上拴了一头朝鲜牛。它伸长脖子,眼睛犹如女人的眼睛般直勾勾地看着我。那表情就像一直在等着我来一样。我从朝鲜牛的表情里,明显感受到了一种温和的挑战。“这家伙就是对着屠夫,一定也是这种表情。”——这个想法让我不安。渐渐地,我又忧郁起来,终究还是没有经过那里就向小巷拐去。 两三天后的一个午后,我依然在画架前不停地挥动着画笔。躺在粉红色地毯上的模特儿也一如既往地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前前后后算起来,这幅作品差不多已经画了半个月了,但我在这个模特儿面前依然没有完成我的作品。不仅如此,我们自始至终没有交心。不,确切来说,是她给我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了。她即便是休息时也连一件衬裙都不穿,对我的提问也只是随意地敷衍着。可是,不知今天怎么了,她背对着我(我突然发现她右肩上竟然有颗黑痣),将脚伸在地毯上,这样对我说: “老师,来你家的路上,铺着几条细石条吧?” “嗯……” “那是胞衣冢呢。” “胞衣冢?” “是的,是埋了胞衣的标志。” “为什么?” “那上面写得很清楚啊。” 她越过肩膀看向我,突然露出近似冷笑的表情。 “每个人都是裹着胞衣来到世上的吧?” “这话真是无聊。” “可是,一想到是裹着胞衣出生的……” “?” “就感觉自己像小狗。” 我又在她面前开始挥动毫无进展的画笔。毫无进展?——然而,这并不能说我没有创作激情。我一直觉得她身上有种粗犷的野性。然而,我的能力却不足以将她的这种特质表现出来。况且,我内心深处对这种表现原本就是拒绝的。那么,要怎么办呢?——我继续挥动着画笔,心里不时想起在哪儿看到过的石棍和石剑。 她离开后,我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打开高更[2]的画册,翻看一张张塔希提岛[3]的画。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不知何时我嘴里开始翻来覆去地说着一句“吾思当如是,吾思当如是,吾思当如是……”为什么不断重复这句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觉得挺瘆人的,赶紧让女佣铺好被褥,服用过安眠药后就去睡了。 我醒来时,已经快到十点了。或许是昨天晚上屋子里很暖和的缘故,我发现自己睡在地毯上。然而,更让我心心念念的是我醒之前做的梦。我就站在这间屋子中间,试图用一只手将她掐死。(我自己也知道那是梦。)她的脸微微向后仰着,依旧面无表情,眼睛缓缓闭上。她的乳房胀得圆圆的,很漂亮,上面的青紫色血管依稀可见。一想到要掐死她,我心里一点犹疑都没有。不,确切来说,反而有一种好像终于做了该做的事的快感。她终于闭上眼睛,就像真的死了一样。——我就是从这样的梦中醒来的。洗过脸后,我连着喝了两三杯浓茶,可是心情却愈发忧郁了。我内心深处并未想过要杀死她。可是,在我的意识之外——我抽着烟,压抑着兴奋的心情,一心等待她的到来。然而,直至下午一点钟,她还没有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在等她的这段时间,我心里相当难过,甚至有种想要出去散步的念头。可是,对我来说,散步也是很恐怖的事。就连走到房间的纸拉门外——这么简单的小事,我都觉得受不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我在房中不停地走来走去,仍然在等着应该不会再出现的模特儿。在这期间,我想起了十二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我——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也是在这样的黑暗中点火。当然不是在东京,而是在我父母住的地方——乡下的走廊外。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喂!小心啊!”并使劲摇着我的肩膀。我当然以为自己坐在走廊上,但是模模糊糊地定睛一看,不知何时我已经蹲在屋后的葱田里,正急着在葱上点火呢。而火柴盒,不知何时也差不多快要空了。——我一边抽着烟,一边思考着我的生活里到底还有多少我所不知道的时间。我被这种想法吓到了,而不仅仅是不安。昨夜的梦里,我用一只手就掐死了她。然而,如果那不是梦…… 第二天,模特儿依旧没有来。我决定到M家看看,她是否安好。可是,M家的老板也不知道她的去向。我越来越不安,要了她的居住地址。按她自己先前说的,她应该在谷中三崎町。然而,M家的老板却说她住在本乡东片町。华灯初上时,我找了她在本乡东片町的住处。那是一条小巷,巷口有一家漆着粉红漆的西洋洗衣店。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店里的两个只穿着一件衬衫的洗衣工人正在用力地用熨斗熨烫衣服。我神态自若地想打开这家店的玻璃门,结果头却突然撞到了门上。那“砰——”的一声,不仅让两个工人吓了一跳,连我自己也惊到了。 我怯怯地走进店里,对其中一个工人说: “这里有位叫××的小姐吗?” “××小姐从前天就没回来。” 这句话加剧了我的不安。但是要不要接着问,我一时也有些犹豫不决。我不希望在某种场合引起他们的疑心。 “她有时离家,一个星期都不回来。” 一位脸色难看的工人一边继续操作着手下的熨斗,一边又说了这么一句。从他的话中,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一种轻蔑。这让我有些生气,遂匆匆地离开了那家店。 我在东片町的街道上走着,发现这里的很多店都处于关门状态,突然想起梦中似乎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涂了油漆的西洋洗衣店、脸色难看的工人、烧得正旺的熨斗——不,连去找她都跟几个月前(或几年前)的梦里所见一模一样。而且,在那梦里,我离开洗衣店之后,好像也是独自走在无人的大街上。然后——然后我就完全不记得那个梦的结尾是什么了。然而,现在也有这种感觉:如果发生了什么,说不定很快就会成为梦中发生的事…… 昭和二年(1927) [1] 俗称卷心菜或包菜,日本为鼓励民众食用,将其营养价值比喻为菜中的高丽参,所以又称“高丽菜”。——译者注 [2] 全名保罗·高更,1848~1903,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雕塑家,与凡·高、塞尚并称为后印象派三大巨匠。——译者注 [3] Tahiti,法属波利尼西亚向风群岛中的最大岛屿,位于南太平洋。这里四季温暖如春、物产丰富,居住在这里的人称自己为“上帝的人”。1891年,高更来到塔希提岛,前前后后在这里度过了十二年时光。所以,高更后期的油画作品,多以塔希提岛为背景。——译者注 往生画卷 孩童 哇!大家快来看啊,大家快来看啊!那儿来了个怪异的法师呢。 卖寿司女 当真是一个怪异的法师。竟然一边敲着铜锣,一边大声叫喊着什么。 卖柴老翁 或许是我耳背吧,根本就没听清他在喊什么。 打金箔男 他喊的是“喂——喂——阿弥陀佛”呀! 卖柴老翁 咦——这么说的话,果真是个疯子了。 打金箔男 唉,想必就是吧。 卖菜老妪 不不不!说不定是难得的上人呢。我还是现在就去敬拜他吧。 卖寿司女 说是那么说,但是那张脸长得也太吓人了吧?长成那样的上人,本身就很罕见啊。 卖菜老妪 嘘——大不敬的话不要说。若真因此受到惩戒,你可怎么担待得起哟! 孩童 疯子!疯子! 五位僧人 喂——喂——阿弥陀佛! 狗 汪——汪——汪汪。 拜神的妇人 大家快看啊!前面来了个滑稽的法师! 同伴 那种混球,说不定一看到女人就会心生邪念。趁还有一段距离,你赶紧来这边的道上吧。 铸铁匠 咦——那不是多度的五位殿下吗? 卖水银的商贩 虽然不太清楚他是五位殿下还是什么,但有一点我倒是听说了,说他放下弓箭出家入道之前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完全是突然的举动。当时这事儿在多度还引起轰动了呢。 青年武士 果然是五位殿下。他的夫人和儿女们应该都在哀叹吧。 卖水银的商贩 听说,他的夫人和儿女们整日哭泣呢。 铸铁匠 怎么说呢,他既然宁愿舍弃妻儿也要遁入佛门,应该是胸怀大志吧。 卖鱼干的女贩 这算什么胸怀大志?站在被抛弃的妻子的立场,无论是佛祖还是其他女人,只要抢走了自己的男人,那就一定是自己的仇人! 青年武士 哈,没想到这也是其中的一个理由。哈哈哈哈哈哈。 狗 汪汪——汪汪。 五位僧人 喂——喂——阿弥陀佛! 马上的武士 咦,连马都受惊了?驾!驾! 身背木柜的随从 对疯子可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老尼姑 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个法师以前是杀戮成性的恶人,然而现如今却遁入了佛门。 小尼姑 他曾经确实是个可怕的人啊。别说上山打猎、下河捕鱼了,那都不在话下,就连远处的乞丐他也射杀过呢。 跛脚乞丐 现在遇见他也算是好运气了。假如是在两三天之前遇到他,说不定我身上已经被他用箭穿了个大洞呢。 卖栗子和核桃的商贩 那么爱杀戮的人,怎么突然就皈依佛门了呢? 老尼姑 是啊,确实有些出人意料。不过,或许是佛祖的旨意吧。 卖油商贩 我想啊,一定是被天狗或其他的什么附身了。 卖栗子和核桃的商贩 不是吧,我觉得应该是被狐狸附了体。 卖油商贩 可是,天狗本身就很容易化身为佛啊。 卖栗子和核桃的商贩 什么啊,又不是只有天狗能够化身为佛。狐狸也能化身为佛啊。 跛脚乞丐 唉,我还是趁他们不注意,偷些栗子藏到脖子上的口袋里赶紧溜吧。 小尼姑 瞧那些鸡,大概是被铜锣的声音给吓到了,这下子全都飞到屋顶上去了呢。 五位僧人 喂——喂——阿弥陀佛! 钓鱼的庶民 啊,那个吵死人的法师到这边来了。 同伴 发生了什么事?连那个跛脚乞丐也跑过去了。 罩着斗笠面纱的女旅人 我走路走得脚痛死了,真想让那乞丐将他的脚借我用一用。 身背皮箱的随从 跨过这座桥以后,很快就到城里了。 钓鱼的庶民 那个罩着斗笠面纱的人到底长啥样,如果能看一眼就好了。 同伴 哈哈,你只忙着左顾右盼了,鱼饵都被吃掉了。 五位僧人 喂——喂——阿弥陀佛! 乌鸦 嘎——嘎—— 插秧女 “子规呀,你呀,你这个坏家伙。就是你叫了,我们才下田的呀。[1]” 同伴 看!这不就是那个怪异的法师吗? 乌鸦 嘎——嘎—— 五位僧人 喂——喂——阿弥陀佛! 渐渐地,不再人声鼎沸。四周只听见波涛声自风中传来。 五位僧人 喂——喂——阿弥陀佛! 年老的法师 和尚!和尚! 五位僧人 您是叫在下吗? 年老的法师 自然是你。和尚这是要到哪里去? 五位僧人 要到西方去。 年老的法师 西方是大海。 五位僧人 即便是大海,也万死不辞。在没有见到佛祖之前,小僧会一直西行,非见到不可。 年老的法师 这真是罕见。既是如此,和尚认为自己现在就可以在眼前清清楚楚地拜谒佛祖咯? 五位僧人 这是自然!否则,小僧又怎么会如此大声地叫喊“阿弥陀佛”呢?小僧之所以皈依佛门,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年老的法师 这中间是有什么缘由吗? 五位僧人 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前日狩猎归来的途中,偶然听到一个讲道者正在宣讲佛法。按照他的说法,不管是犯有任何破戒之罪的恶人,只要能获得佛祖的谅解,就可以进入西方极乐世界。听闻此言,小僧顿觉周身热血沸腾,想念一句“阿弥陀佛”…… 年老的法师 之后,和尚又做了什么? 五位僧人 小僧马上将讲道者一把拉过来,摁倒在地。 年老的法师 什么?你将他摁倒在地? 五位僧人 接着拔出我的刀,抵在传道者的胸口,责令他说出佛祖的下落。 年老的法师 这倒是少见的问法。讲道者一定被你吓到了吧? 五位僧人 他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一边翻着白眼,一边连声说道:“西边,西边。”——看看,说话之间,暮色将至。哎呀,越是在路上耽搁太久,在佛祖面前越是不胜惶恐。所以,就此打住,告辞!喂——喂——阿弥陀佛! 年老的法师 真没想到会遇到如此狂人。罢了,我还是回去吧。 第三次听到松涛的声音。以及“哗啦——哗啦”的波浪声。 五位僧人 喂——喂——阿弥陀佛! 除了波浪声,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咕叽——咕叽”各种鸟的声音。 五位僧人 喂——喂——阿弥陀佛!——怎么这海边看不到一艘船的影子?眼前能看到的,只有波涛汹涌的海浪。佛祖居住的圣地,应该就在海浪的对岸。假如我是一只鸟,就可以马上纵身飞渡而去——可是,那个讲道者说佛祖有广大无边的慈悲。既是如此,想必只要我不停地呼唤佛祖的名字,没准儿就会有所回应。不然,我就一直呼喊他的名字,至死方休。幸好这儿的枯木又吐出了新芽。那就姑且先这样登上枝头吧。喂——喂——阿弥陀佛! 波浪声再次袭来。哗啦——哗啦—— 年老的法师 这是自遇到那狂人之后的第七日。他说一定要亲眼见到佛祖的肉身才行。之后,那家伙又去哪里了呢?——啊,竟然有人爬到那棵枯树上去了。还用说吗?肯定是那个和尚。喂!和尚,和尚!他不回答,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不知何时,那家伙已经断气了。瞧他那副样子,身上竟然连个饵袋都找不到。真可怜啊!估计是饿死了。 第三次听到波浪声。哗啦——哗啦——哗啦—— 年老的法师 就这样将他扔在树上不管的话,说不定他会成为乌鸦的饵食。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要不要将他安葬了呢?——咦,这是什么?这和尚的尸骸口中,竟然开着一朵雪白的莲花!我说怎么到这里之后,总感觉哪里飘着一股异香。这么说的话,这个我以为是狂人的和尚,实际上应该是个尊贵的上人吧?唉,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说了那么多无礼的话,真是罪过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大正十年(1921)三月 [1] 出自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清少纳言的随笔集《枕草子》中第227段《插秧》一节。——译者注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